熊十力先生:“人很好,脾气大”——百岁老人阎秉华访谈录(二)

张建安:您去勉仁书院的时候,熊十力先生也在那儿?

阎秉华:熊先生是勉仁书院的导师。大概是1943年七八月,我去勉仁书院的第一天就见到了熊老师。熊老师跟梁先生不同,我们还没去呢,他就在山坡上等我们。我们那时候真是穷,李渊庭挑着个担担,一边是一个孩子,一边是一个砂锅,还有两个碗。一家人大概只有一个被子。我抱着一个孩子,就是我这个小儿子。没有交通车,走路去,走了十几里路。刚到勉仁书院的山坡底下,就听见有人在山坡上喊我们。李渊庭说:“这就是熊先生,我的老师。他迎接我们一家人。”我们一上了坡坡,熊先生就笑嘻嘻地迎上来了,首先就看看小孩,一见面就喜欢我们家这三个孩子。我们住的房子和熊老师的书房是挨着的,他常来我们家,逗孩子玩。他不会数数,还老怕佣人买菜时坑他的钱。他相信我是教数学的,会算账,差不多每天佣人买菜回来,他都把我叫过去给他算账。

张:他很相信您。

阎:很相信我。别看熊先生是大哲学家,可是他不识数。李渊庭很早就认识熊先生了。他对我讲过一个故事。梁先生和熊先生一起住在大有庄的时候,靠两个人的稿费养着十几个学生,只能够吃点素,吃点饭。梁先生吃素,学生们也都吃素。可是梁先生知道熊先生爱吃肉,就给他每个月买半斤肉。即便这样,熊先生还要问买肉的学生:“你给我买多少?”学生就回答:“半斤。”熊先生一听,很生气:“就半斤?王八蛋!一个月怎么够吃呀?”学生也不吭声。第二天他又来查了:“你买了多少?”回答是:“直接给您买了八两。”熊先生高兴了:“好!”哈哈哈哈。那时候的秤是16两,半斤就是八两。人们就说熊老师连半斤八两都不知道。

张:确实很有意思。您老伴哪一年成为熊十力的学生?

熊:是1924年。当时梁先生辞去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教席,与山东朋友相约,要创办曲阜大学,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他首先创办曹州高中作为预科,熊先生参与其事。那年暑假,李渊庭刚刚18岁,他和他的同乡武绍文一起报名应考,结果,李渊庭名列榜首,武绍文却没有考上。当时,熊先生主持口试,对考上第一名的李渊庭很感兴趣,可是李渊庭却说,武绍文如能和他一起到山东读书他才去,否则他一个人不去。熊先生为了留住李渊庭,就和梁先生商量,竟然同意了李渊庭的这一请求。这一不寻常的师生缘分延续了40多年。熊先生对待李渊庭就像对待自己儿子一样。

张:在勉仁书院的时候,您和熊先生的交往也就多了。

阎:是呀。每天都要见面。我们有时候用小磨磨上点豆花,他看见了,就自己拿个碗,走下坡,站在路边,说:“给我舀上一碗。”嘿嘿,我就舀给他。他端上就走了。

张:熊先生特立独行的性格是非常有名的,还好骂人。在您看来,他好相处吗?

阎:好相处。熊先生常和我们在一起聊天,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不会有矛盾。我只知道熊老师是有名的学者,很尊重他。他写得累啦,就逗我们的小孩。熊先生是个嘻嘻哈哈很开朗的性格。我们敢跟熊先生开玩笑,很多话都敢和他直接说。勉仁书院那个地方,坡上是住人的房子,半坡坡是一片竹林,很幽美。还有一点地方可以种花种菜,我就种上老玉米。结果熊先生看报,报上说生吃嫩的老玉米能养人。他老先生就进了我们种的玉米地里,扒开玉米棒看嫩不嫩。我当然就着急了,因为扒过后就不能好好长了。

张:像老小孩一样。

阎:可惜熊先生给的我两件东西找不到了。一件是手抄的心经,他在手抄本上写了几个字,签名是“老不老公”,要我天天读这个心经。因为我第六个孩子贫病交加,死啦,我难过。他为了安慰我,就教我读心经。另外就是他自己重男轻女,跟老伴呢,不晓得怎么就那么不和,熊师母很有学问,读书读得很多,但是很佩服熊先生。怎么佩服的?熊师母跟我说:他们刚结婚度蜜月,按照湖北那儿的乡俗,一个月不离开洞房。那个时候,熊师母老见熊先生每天都看二十四史,翻页翻得很快,不信他这样就能看进去,于是就考他。熊师母拿起书来,随便翻,问熊先生哪一卷哪一页讲什么,熊先生居然都知道。熊师母就说:“我以为这一个他碰上了,就再问,结果他说得原原本本。”

张:说明那时候两人的感情还是挺好的。

阎:熊师母生了第二个女儿后就不好了。熊先生重男轻女,熊师母也厉害,她也有学问,就以硬碰硬。所以我们很理解为什么熊先生后来不想回上海,想在北京和我们住在一起。

张:熊先生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阎:好人。

张:就是脾气比较大。

阎:熊先生脾气大,爱骂人。骂王八蛋。但是他认识了也能道歉。马上就能道歉。

前排为熊十力(右)、陈铭枢(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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