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的泥鳅
不会踢球也可以成为球迷,我不会唱歌,却特别喜欢台湾校园歌曲,它听起来就让人上瘾。虽然叫做歌曲,但似乎更像儿歌或者民谣,比如那首《捉泥鳅》。它流行的时候,我早已不捉泥鳅了,但一哼起这歌,感觉正在捉泥鳅。
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我猜作者侯德健也捉过泥鳅,台湾应该有不少泥鳅。我曾经到过台南,在一个农业展览馆见到一架风车,还有一对打谷的谷桶,它们像时光机器一样带我穿越回到了小时候的桂南农村老家。这些农具跟我熟悉的毫无两样,在那个人流络绎的博物馆里,我甚至闻到了农历六月空气中飘浮着的那种泥土伴着稻香的甜腻腻的味道。
割禾时节也是捉泥鳅的时候。如歌里所唱,泥鳅都躲在稀泥里,特别是在“湴篷”里。湴篷其实就是沼泽,因为上头往往长着草,像一个草篷,人踩上去,感觉像“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小时候没有儿童乐园,湴篷就是我们的蹦蹦床。我们在上面晃悠,做工的大人看到了就会恐吓我们:“一会沉下去你们就知死了!”
沉下去的确很可怕,湴篷是一个快乐的陷阱,插秧耘田常常有人陷下去,成为笑谈。要是突然陷下去,这时候千万不能乱动,等着“救驾”就好,让其他人把扁担或一根木棍伸过来,紧紧抓住拉起身。要是乱挣扎,就像落在粘蝇纸上的苍蝇,死路一条,烂泥陷住腿,陷住腰,陷到胸口、脖子,等到陷没脑袋时,人就变成一个“传说”了——好在这样的事极少发生。
割禾的时候水田大多是干的,但有些田中间有湴篷,泥鳅就躲在底下。大人干活的时候,我们在湴篷旁边舀水捉鱼。有些湴篷很“阴险”,就在稻田中间,丝毫也看不出“暗藏杀机”。记得有一次我正在一个湴篷旁舀着水,人一下子陷了下去,泥浆没到了大腿。正慌乱中,却发现泥巴里有泥鳅“神龙见首不见尾”,兴奋得忘了危险。泥鳅越捉越多,我一边舀到竹笠里,一边像捡到宝一样大呼小叫。
耘田时也能捉到泥鳅。这时候的田野是最美的。浅浅的田水浸着刚扎根返青的秧苗,清澄澄的照影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如果你仔细观察,水里不时间扑噜噜泛起一串水泡,让你怀疑土行孙在吐烟圈。黑乎乎的蝌蚪在水里游动,跟蝌蚪一样黑的饭碗虫像潜水艇一样,笨拙地拨着爪子,躲进秧根里。农历四月的日头已经像火炉,田堘的洞里用手掏进去基本不会扑空。除了泥鳅,还有菩萨鱼、塘角鱼,最经常捉到的是螃蟹。捉到螃蟹比捉到鱼还开心,因为螃蟹可以用火烤着吃,掀开螃蟹盖,那股香气能把人冲得晕过去。
捉泥鳅要有技巧,它身子很滑,“吃软不吃硬”,抓得越紧越容易滑脱,因此最好是连稀泥一起捧起来。滑溜溜的泥鳅最怕沙子,泥鳅掉进沙子里,像乒乓球一样乱蹦一气。村里有个“坏分子”,因为私刻公章被开“批斗会”,因为不肯把工具交出来,民兵营长骂他:就算你滑得像泥鳅,今日也叫你跌到沙堆!其实这个比喻一点不贴切,那个“坏分子”瘦得像一根竹竿,而泥鳅都是肥嘟嘟的。
那时候没有这么多人工养殖,泥鳅都是野生的。三日一圩,罗秀圩圩日的街头一溜的木盆里,养着待售的黄鳝、泥鳅和青蛙。这些野生的“资本主义尾巴”生猛活泼,令人馋涎欲滴。泥鳅颜色单纯,青黑色的身上长着斑点。一种入嘴的东西,不好说可爱还是不可爱,但“泥鳅粥”的确非常美味可口。
“泥鳅粥”称得上是人间至味。将捉回的泥鳅放在清水盆里养两天,把肚子里的腌臜都屙干净。它们什么都不吃,起码能活一周。用手小心地将它们捧放到锅里,泥鳅安静地躺着,一点也不知道这种“迁居”,意味着“末日来临”。
这时候先在锅里放上一勺油,花生油淋在泥鳅的身上,它们一动不动,没准正陶醉着,以为谁给它们淋浴。你左手拎着锅盖,右手舀一勺盐,把盐倒进去时即刻盖上。里头像放鞭炮,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阿尼陀佛!我小时候很喜欢听这种叮叮当当的声音。最多一分钟,掀开锅盖,所有的泥鳅都直挺挺地躺在锅里,偶尔有一两条不时甩动一下。
中国人对食物讲究“物近人形”,觉得长得像什么就补什么。泥鳅粥被认为补腰壮阳。介绍这么残忍的烹饪过程,并不是想夸耀什么,只是记下小时候生活中的这一幕。
(摘自我的近作《我的动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