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纲 | 五问潮州
注:2020年11月15日,王志纲老师受万达集团之邀前往广东潮州出席“潮州首届区域发展高峰论坛“并担任主讲嘉宾。本文根据演讲内容的基础上整理而成。
《大国大民》一书问世以来,在许多地区引起了强烈反响,当然也有不小争议。其中有一篇争议最大,便是《潮汕,向何处去》。
一批在外闯荡的潮汕人纷纷转发,认为颇有见地,从正反两方面讲清楚了潮汕的优势与困境,但也不乏少数朋友情绪激烈,认为文章是在给潮汕“泼脏水”。此乃人之常情,固然可以理解,毕竟“谁人不说家乡好“。但如果只说好话,则大可不必费此周折写文章了。
近来,智库合作多年的老朋友万达集团邀请我去潮州做一场演讲,想请我谈谈潮州文化和潮州文旅的未来。潮州作为潮汕菜的滥觞之地,也是我心向往之的美食圣地。怀揣对潮州美食的向往,我开启了这一趟潮州之旅。
在当地友人安排之下,我一路品美食、赏美景,并与潮州的主要领导进行了深入交流。席间谈及潮州的前世今生与未来,我也感慨甚深,故写下这篇五问潮州,以飨读者。
文旅时代看潮州
这段时间以来,潮州迎来了高光时刻,国家领导人来潮考察。站在牌坊街的青石板路上,一句“潮州,我早就想来了”把潮州推上风口浪尖。
10月12日,国家领导人赴潮州考察调研
在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之下,以往鲜为人知的潮州古城、饮食、雕塑、刺绣、潮剧、功夫茶突然像潮水一般涌入大众视野。人们纷纷惊叹,原来在粤东还有这样一个文化宝地。天南海北的游客蜂拥而至,潮州,一夜之间成了网红旅游打卡地。
不止是旅游火了,当地的消费也旺起来了,据说潮州牛肉丸自考察之后销量翻了几十倍,精于营商的潮州老板们个个乐开了花。
我在潮州的美食名店中,也遇到了大量慕名而来的外地食客,一问之下,大多是从广州、深圳、厦门等城市周末往返“打高铁“而来,千里迢迢就为了品尝正宗的潮州美食,真可谓“天下老饕是一家“啊!
火上热搜的背后,则是潮州在经历了工业化和城市化高速扩张期的落寞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契机。
在整个大工业时代,潮州的制造业基础较差,基础设施、城市建设跟不上,经济和社会发展滞后;但当整个社会发展进入后工业化时期,潮州因工业化落后而保留的绿水青山、因城市化落后而保留的古城、古建筑等城市风貌反倒成了一笔宝贵财富。
化“包袱”为“财富”,这是大文旅时代潮州得天独厚的资源禀赋,也是潮州未来大力发展文旅产业的物质载体。
沿着领导人的考察之路一路走来,我愈发意识到潮州的未来不可小觑。今日之火爆只是潮州“文化复兴”的战略开端,要想真正抓住文旅这把叩开未来之门的金钥匙,必须要首先回答好潮州之问。
我把它归结为五个问题,如果潮州的两场(官场和商场)能够因这五问而稍有启发,也算是不枉我这一番笔墨了。
文脉之问
“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皆姓韩。”这是当代佛教学者赵朴初到访韩文公祠时所作,精准且高度抽象地道出了韩愈对潮州的深远影响。
这种影响大到什么程度?后人将当地的员江改为韩江,笔架山改称韩山,韩愈在潮州为官八月,潮州山水为之易名,潮州文化也因其繁盛千年。
潮州韩愈纪念馆(韩文公祠)
为何只待了八个月的韩愈对潮州文化的影响如此之大?
这里面固然有韩愈自身的原因。作为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在文学上“文起八代之衰”,同时又是进士出身,官居高位。韩愈为官四方,门生故吏因此遍天下。当时的韩愈,既是文坛领主,也是朝廷重臣。
韩愈被贬潮州,是因上疏《论佛骨表》直谏而触怒宪宗皇帝。在去往潮州的路上,心灰意冷,悲苦愤懑的韩愈写下了后来流传千古的名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首诗情真意切,读完无人不为之动容,我时至今日都记忆犹新。
然而,正是这个打算让侄孙前来“收骨”的韩文公,到了潮州之后却励精图治,当起了潮州百姓的“父母官”。韩愈在潮州一共干了四件大事:一是作《祭鳄鱼文》征讨为害一方的鳄鱼;二是率领百姓,兴修水利,排涝灌溉;三是写《请置乡校牒》,兴办乡学,拿出官俸作经费贴补;四是废除养奴陋习。
但韩愈满打满算只待了八个月,这八个月无论如何也难以让韩愈的影响力穿透千年。
韩愈一生被贬数次,其所到的其他地方却远远不及潮州十分之一。历史上被贬名人大家无数,苏东坡贬“黄州惠州儋州”,柳宗元“左迁永柳”,欧阳修贬滁州、颍州,他们在当地也曾励精图治、名篇流芳,但均不及韩愈在潮州影响之深远。因此,归根结底,还是潮州的原因。
为何是潮州最大程度发扬了韩愈的影响?
这背后,其实是文明的力量。
潮汕平原所处的岭南沿海,自古以来远离中土文明,是传说中瘴气丛生、毒虫走兽出没的荒蛮之地。韩愈被贬至此,不光带来了朝廷的恩泽,更将中原先进文明带来此地。对于当地百姓来说,韩愈仿佛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对于这么大的一个文曲星,自然是拼命往上靠,而这一靠就靠到极致,靠出了故事,靠出了历史,也靠出了传说。
但另一方面,“韩江韩山”也说明古潮州的蛮荒之民仿佛“孤臣孽子”一般。从中原迁到江南,又辗转到闽南,最后到岭南,前后经历了三五百年的时间,筚路蓝缕后终于站稳了脚跟,他们心怀中原,但教化之光却难以普照。未曾想一个“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一下子会到这个地方来。韩文公所代表的是唐朝上流社会的文化品位,这恰恰迎合了这些衣冠南渡的中原士大夫后人的北归情节。所以潮州人的文化归化之心把韩愈越抬越高。
苏东坡贬惠州时“一自东坡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王阳明到贵州三年龙场悟道,其实哪有这么大的作用,名人的到来只是火星,真正的干柴,是中土文明和沿海文明的巨大的落差以及落后地区对先进文明的无限向往。
时过境迁,当我信步广济桥,瞻仰韩文公祠,发觉潮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教化初开的潮州。由韩愈开创的文脉在当地绵延千年而不绝,今天的潮州反倒成为海内外三千万潮州人的文化故乡,精神高地。
广济桥
潮州文化里儒雅的一面,均是来自于这条文脉:尊师重道、耕读传家、安土重迁、敬畏祖宗。文脉对于当代潮汕人和潮汕文化都产生了深刻影响。
这种影响一方面表现为具象的工艺美术、戏曲歌舞、饮食文化,一方面表现为抽象的精神信仰。海外的潮汕人均以潮州人自称,把潮州视作自己的文化之根。像现代潮汕人这样对于传统习俗的坚守,在广东这样的发达地区看似奇特,但实际却十分合理。
因此,要想找到潮州文化的魂,搞清楚潮州文脉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
潮州文化在千年传承过程中形成的这种强大向心力,是不可小视的。要想利用好这种文化向心力,就要用现代的、创新的手段把潮州文化的底蕴展现出来,把潮州文化的精髓变成人们精神上可以皈依,物质上又好吃又好玩,还可以用参与体验的形式展现出来的现代文旅产品。
这或许正是潮州政府和企业需要好好思考的命题。
宗族之问
潮州另一个鲜明的标签是宗族。宗族对潮州地区产生的深远影响可以说一直延续至今。
宋元以降,大量福建移民进入韩江平原,潮州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进入了快车道。到了明朝中后期,狭窄的韩江三角洲人多地少的矛盾逐渐突出,不少人开始向海而生,形成了“倭寇”。这些倭寇以今天的汕头、汕尾人为主,和平的时候当渔夫,混乱的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海盗,形成私人武装,打家劫舍。整个东南沿海一度是他们的天下。
再加上这一时期郑氏家族依靠东南沿海反清复明,潮汕地区经历了一段十分动荡的岁月。而宗族也大体诞生于那个动荡时期。
为了应对倭寇、海盗和山贼,官府组织潮汕居民聚居起来,筑城建寨,共同御敌,时间一长,就形成了几个大姓紧密聚居的宗族势力。当年的潮州卫千户所,正是这种宗族组织的雏形。
来潮州之前,我特意前往福建龙岩永定的土楼进行了考察,发现传统土楼也是与宗族的起源有关。只不过土楼是以客家人为主而已。
到了清朝,朝廷通过“粮户归宗”承认了宗族势力的合法性,一些没有里长户地位的小姓也纷纷改易姓氏,加入大宗族,以求减轻税负,得到庇护。到这时候,潮州的宗族早已不是并非单纯的血缘组织,而变成集合了多种社会功能的共同体。
潮州 象埔寨
宗族做大之后,就会不断进行扩张。为了争夺土地、水利等资源,宗族之间经常会出现激烈的利益冲突。而常年战乱导致闽粤地区向来民风剽悍,尚武之气鼎盛,因此冲突动辄就会形成百十号人参与的械斗。而一来二去之间,宗族这种形式又放大了这种矛盾。甚至历史上发生过因为口角引发的百十人伤亡的械斗。
久而久之,形成了潮州人一个非常有趣的特点——帮派文化。宗族内部礼治教化,扶弱济贫、长幼有序,十分团结,而宗族之间就变成不共戴天,打打杀杀,长期斗争。这种帮派文化被出去的潮州人延续到海外,就变成了上世纪横行香港的“潮州帮”。时至今日,很多活跃在东南亚、北美和欧洲唐人街的华人帮派,都有潮州人的身影。
因此,当潮州人被放到广阔的世界中时,他们简直就成了毛泽东思想的活学活用者——既团结又斗争,外部矛盾大于内部矛盾。独特的潮州方言、饮食习惯和生活习俗等一系列东西,形成了潮汕文化的“文化孤岛”属性。出门“胶几人”,为了共同对付外面的世界,潮汕人的抱团是个必然的过程。
我们今天看到的潮商,正是这种宗族文化影响的产物。潮商能在商业上取得巨大的成功,跟宗族观念密不可分。
对内,宗族为潮商们提供了必要的商业资本。在早年市场并不完善的情况下,潮商正是依靠宗族的信用背书逐渐兴起。
国美电器的掌门人黄光裕就是潮汕人,他在创办国美之初,以及后来成功夺取国美的控制权,就是依靠家族集资的力量。
宝能集团姚氏二兄弟分工合理,一个负责快速现金流,一个主理宝能控股,轮流坐庄,把企业做的井井有条。
还有智库的老朋友朱孟依朱老板。朱老板经商低调沉稳,看似不显山露水,但却依靠家族管理制控制了一个庞大商业帝国。朱氏三兄弟各自掌管一摊,但相互之间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合生创展旗下合生汇
宗族文化里自己人和外人的鲜明分野,让一些“胆大“的生意人在遇到问题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把对方变成自己人。在反腐烈度最高的时候,广东省一大批高官倒台背后,都有潮汕财团围猎的身影。
当然,这种玩法当今早已行不通。潮州要想真正实现文旅产业的大发展,这种思路更是断不可行。
文旅作为大投入、低产出、慢回报的项目,与这种投机性的经营思路天然相悖。而文旅一旦做好,影响却是十分长远的。我相信这么多勤劳聪明的潮州企业家一定会有人算好这笔账。
宗族从产生开始就以抵御生存压力为基本功能,这种功能可以说一直延续到现在。
宗族造成的最大影响,就是极大的强化了潮州人的文化认同感。这种认同感的直接表现就是认祖归宗、强调传承。祖宗祠堂在整个岭南地区都很兴盛,潮州尤盛。我在潮州看见路边很多人家三五户聚居,都要有一个小祠堂,里面烟火鼎盛。潮州人拜神拜佛拜祖宗,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拜公嫲”,而且讲究很多。这种祖先崇拜在潮州地区有很深的历史渊源。
潮州谢氏大宗祠
文化认同感的另一个表现则是凝聚力和向心力。当年因种种原因,潮汕三地分治,但潮汕三地在历史上一直都是统一的整体,统称为“潮州人“。如今在港澳台和东南亚的海外潮汕人都自称为”潮州人“,也有这方面原因。这就导致了一个在全中国都很奇特的现象,那就是到今天,其他很多地方都想着“闹分家”,但只有潮州人想合并。
我曾考察过浙江的温台丽地区,江苏的苏锡常地区、福建的厦漳泉地区,它们某种程度上与潮汕一样,在历史上都同属相近的文化区,人文习俗、语言体系都很相似。但时至今日,不同于潮汕三地的藕断丝连,它们各地却是泾渭分明。
今天的潮汕地区,从庙堂到江湖,“一体化”的声音仍然不绝于耳,这背后归根结底还是宗族社会形成的文化向心力。
未来潮州想要发展,潮商和背后的宗族是一大助力。而潮州的政府和想要进入潮州的企业,一定要了解潮州的这种宗族文化。这种宗族文化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
如何扬其长而避其短,讲好宗族文化的故事,打好宗族文化这张牌,从而运用宗族文化的凝聚力来促进文化旅游和其他产业的发展,是值得细细琢磨的。
文化之问
潮州文化之博大精深毋庸置疑,连领导人都赞叹,潮州的工艺美术、饮食文化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从潮绣、潮塑到潮雕、潮剧,中华文化的精华都聚集在此。这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
我走遍大江南北,发现从汴京到临安,从长安到金陵,华夏文明的南迁史上,潮州成为了一个文化重镇。南迁的中原文明一路东移南迁到吴越,再到福建,最后落脚到潮汕。从东晋到南宋,几百上千年的人口迁徙,南下的汉族坚持保留自身的文化传统,最终使得潮州地区成为了华夏南迁的终点,变成了文明荟萃之地。
广济楼的潮绣,当年是上贡皇家的贡品。其色彩之瑰丽,针法之精密,纹理之细腻,图案之丰富,令人啧啧称奇。潮绣画面有花有鸟,善用金银线,且都绣成浮雕状,显得喜庆且华贵。建国后国家领导人出访每每喜欢赠送国际友人以潮绣,做外交友好之用,老外往往都如获至宝。
潮绣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则是潮州瓷雕。早在唐朝潮州就有大规模的瓷器生产。而这种千年瓷文化发展到极致,便是瓷雕。我此行在潮州看到的瓷雕,以人物为主,其中一个仕女瓷雕通体白釉,晶莹剔透,身型纤细。不到二十公分的瓷体上人物的衣褶腰带,金钗玉簪,甚至脸上略施的粉黛,都一清二楚,堪称栩栩如生。
不过,我此行最大的关注点还是潮州美食。我的一大爱好就是吃,可以说遍尝全球美味,但潮州菜在我看来是真正好看又好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潮州菜之所以如此出众,或许是因为它的工艺。在我看来,潮州人是很有匠人精神的群体,这点在它的手工艺品和饮食文化上,都深有体现。如果说整个珠三角的美食版块由两大菜系组成,西边是顺德,那么东边无疑就是潮州。
潮州菜首要特点是粗料细作。山里的葛粉、木薯,岭南随处可见的鲮鱼,都是很一般的东西,但在潮州人的手中变成了流光溢彩的粉葛鲮鱼汤。葛粉的植物纤维和鲮鱼所含的蛋白质完美融合,清淡鲜甜,另外再放些黑豆黄豆,味道非常棒。
潮州菜还善制海鲜。有一道非常有名的潮州传统小吃便是蚝仔烙。过去,勤劳的潮汕女人没能力赶大海,就等退潮的时候赶小海。她们把蚝仔从海边挖出来,洗干净,拿来做蚝仔烙,或者用来煲汤做汤底,把蚝仔隐藏的咸鲜味道调出来。农耕文明和海洋文明的糅合在潮州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到了近代,这种对食材的讲究,烹制的精细和口感的追求,发展到了极致,就变成了潮州牛肉火锅。
潮汕牛肉火锅
潮汕地区并不产牛,他的牛来自全国各地,湖南、贵州,甚至河南、新疆。但是潮汕人把牛肉做到了极致,变成闻名世界的中华料理。
潮汕人做牛肉丸,第一不加添加剂;其次,牛肉部位的选取也很有讲究。关键还有一招,能够把肉内在的香味调出来。最经典的做法就是用刀背来锤,把牛肉锤成肉酱,揉成牛肉丸以后,放在汤里面进行二次加工,这种牛肉丸入口,用牙一咬,“砰”的一声汁液爆出来,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生平吃过最好吃的牛肉火锅就是在潮州。许多年前我到访潮州时,当地友人领我去了一家在背街陋巷的路边小店。店虽其貌不扬,然而牛肉却异常鲜美。刚宰杀不过几个小时的新鲜牛肉切成薄片,整齐的码在盘中,用筷子夹起放在沸腾的牛骨清汤中涮上七八秒,牛肉在高温下瞬间变成鲜嫩的粉红色。再蘸上调配好的沙茶酱、芹菜粒等,入口即化,鲜香四溢,叫人拍案叫绝。
这次来潮州,我特意邀请几位政商界大佬一同前去。这几年老板虽然把店面扩充了一些,但仍然是朴素装潢,不大的店面里挤满了街坊市民。几位大佬平日里吃惯山珍海味,但没想到尝完之后纷纷赞不绝口,甚至嗔怪下属:“这么好吃的牛肉怎么不早点带我来!?”
可以说,从工艺美术,到潮州美食,潮州文化的鲜明特点是精细之美。从古至今,潮州人善于利用有限的资源精雕细琢,把想象力和创新力发挥到极致,这是潮州文化独有的魅力。
但有一个问题值得深思。为何潮州之美多是精致细密的微美,而非放之四海皆有影响力的大美?为何潮州更像是一个“长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而非走出去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大家闺秀?
在我看来,这一方面与潮州文化的封闭性有关,即上文谈到的“文化孤岛”效应。潮州文化整体上倾于低调内敛,甚至某种程度上有些许保守排外。另一方面,或许与长期以来政府、企业和社会对推广潮州文化的关注不够有关。
单就火锅来说,川渝火锅、老北京铜锅、广式打边炉都跟潮州牛肉一样历史悠久且出名。但风靡全国的潮汕牛肉火锅却是这两年才兴起,且以汕头品牌为主。为何源头正宗、品质一流的潮州牛肉火锅却没有走出像海底捞、东来顺这样的餐饮龙头,而是一直默默无闻地耕耘本地市场?
正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不光饮食,潮州其他的文化载体也一样。处理好这种微美与大美之间的关系,需要系统的战略观指导,需要高度、广度、深度、关联度的四度协调。只有这样,才能把潮州美食的满街小吃变成满汉全席,把满天星斗变成一轮明月。千万要避免抱着金饭碗讨饭吃的被动局面。
潮州文化这锅老汤,需要的正是现代化手段的打磨和包装。而这样的东西一旦与广阔市场相结合,就会迸发出奇伟磅礴的能量。博大精深的潮州文化才真正能走向未来,走向世界。
经济之问
十年前在潮汕地区的一次大型报告会上,当着两三千潮汕政商界人士的面,我直言不讳地指出了潮汕经济发展的突出问题。十年以后的今天,潮州当地再次邀请我去做演讲时,潮州经济发展的最大的困难期已经渡过了,但整体经济还是缺乏亮点。
我这次来的一大感觉,就是潮州的城市建设不尽人意。车子一进入市区,不拆不建的建筑随处可见,街上占道经营的摊贩时有可见,大街小巷的杂物少有清扫,三轮车、摩托车和机动车横冲直闯。整个城市仿佛一个大的城乡结合部。因地处偏远甚至在我下榻酒店的楼下,就是一大片脏乱差的建筑垃圾,让我恍惚间回到了80年代的广东。随行的朋友对我说:“这个地方怎么感觉有点旧?”
潮州的这种经济社会现状,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潮汕地区自古以来便是一个小政府、大社会的社会治理结构。数百年来,潮汕一直都是地狭人稠之地,生存竞争激烈。这导致了潮汕人向来不喜欢依靠所谓的“神仙皇帝“,遇到危机,往往第一时间自救。潮商四海为家,潮汕人下南洋,闯西洋,背后都是这种自救的传统。
到了改革开放之后,潮汕利用地理之利,最早开放市场经济之便发展迅速,但是宗族社会和自救传统形成的惯性并没有改变。小政府、大社会的格局没有因此改变,反而因为市场经济放开得到了强化。
另一方面,广东省在80年代初设立汕头经济特区时,那时候潮州还只是汕头下属的行政区。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作为特区的汕头发展却一直不尽人意。一部分无所不用其极的汕头商人利用特区政策搞走私、造假、骗贷,潮商的名声和信用一度跌至谷底。
尔后潮汕地区被一分为三,原本就弱势的治理体系被拆成三个中心,而潮汕三地在人文历史与文化上却是高度统一的。这些都促进了潮汕地区小政府大社会结构的形成。
于是我们看到,当珠三角已经开始了粤港澳湾区一体化进程,潮州还是“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的状态。很多当地人家里面都很舒服,但外面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因为比邻深圳,所以大量潮汕人跑到深圳“捞世界”,深圳反而成了潮州人的总部经济区,天涯海角的潮州人都在此大展宏图。
据统计,目前在深圳有300多万潮汕人,占了整个深圳人口的近四分之一;深圳早期14000多个三资企业中,有近40%为潮汕人所投资。深圳早期的房地产界,潮汕籍企业家也奠定了潮汕商帮在深圳地产圈的“江湖地位”。但对于潮汕本土,更多是衣锦还乡。
当然这种小政府、大社会的结构也有好的一面。政府管的少,民间经济活跃,民营经济自由成长,市场环境相对成熟,社会就会有活力。北方大部分地区恰恰相反,政府经常管得过多,市场活力不足,对于经济发展也有弊端。
那么潮州未来应该如何发展?潮州该向何处去?
发展之问
潮州的发展,说到底是一个走出去和请进来的问题。过去只有走出去,全无请进来。大批聪明、勤劳、勇敢的潮汕人出去闯荡江湖,在海内外遍地开花,积累了大量的资本和财富。人力输出,这便是潮州的“走出去”。
但相比较外地潮人取得的巨大成功,潮州本地长期落寞。如何利用好宗族血缘纽带,营造好的营商环境,让那些以往只把故乡留在回忆中的潮汕企业家回来投资兴业,这是政府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
要想真正做到请进来,需要政府经营环境,打造生态,需要政府在治理思路上追求大战略、大整合,高举高打、顺势而为,梳理好、把握好市场与官场之间的关系,做到两场统筹。
在我看来,两场统筹是最优;市场带动官场次之,但在潮州的社会结构中,容易使经济发展变得太零碎。因为资本天性难免急功近利,往往不具备长远眼光。最次则是官场带市场,政府对市场干预的太多,把原本应该市场做的事情代办了,无疑也是对地方发展有害的。
所以潮州的发展,重点在了解整个潮州背景的基础上找到背后一些规律、本质的东西,这样才具备探讨未来的可能。千万不能做一边捆着草,一边饿着牛的事情。对于潮州文旅而言,广阔的市场就在家门口,如何不辜负市场需求,这是命运之神交给潮州的问卷。
对于那些非潮汕的外来投资,政府也应该大力支持。尤其是涉及到专业的城市运营商,像万达这样的企业,以及一些高新产业的落户等,政府理应做好服务。
这样,才能把走出去和请进来有机结合好,利用好潮州得天独厚的宝贵资源,把潮州打造成粤东乃至整个大湾区的经济重镇,文化重心。把潮州送出去,把世界请进来。
潮州:拥抱大文旅时代
海滨邹鲁,人文阜盛。千年的历史文化积淀,塑造了潮州城市气质中独特的人文情趣。放眼整个中国,或许只有同为千年古城的扬州可以与之媲美。但世人皆知晓扬州“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殊不知潮州丝毫不逊色于扬州的历史积淀。
改革开放四十年,海风无数次吹拂潮汕大地,但山水相映的潮州,价值却一直未被真正挖掘出来。而今天,“春风又绿江南岸”,一个属于潮州的高光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国潮汹涌,文化自信的时代。中国人追求复兴的文化信心愈发高扬。近期引起热议的好莱坞电影《花木兰》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过去那个崇洋媚外,由西方人来讲述中国故事,解读中国文化的时代应该翻页了,东方故事理应让东方人自己来讲。
电影《花木兰》海报
什么是东方故事?
潮州的文化遗产、人文传统、名胜古迹,这些都是绝佳的东方故事。潮州早已不是潮州人的潮州,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代表中华文化。
过去的潮州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是投机倒把的经济符号,是一夜暴富的土豪形象。而如今,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潮州人的符号要被重新定义和书写。
潮州文化中有太多值得深入挖掘的宝贵财富,就像满天星辰,尽管璀璨夺目,但独缺一轮明月。即使是像万达这样的优秀企业,也应该珍惜这块宝地,千万不能明珠暗投,错失历史良机。只有星月相辉,才是大美之境。
在当前内循环的大背景下,消费产业升级是大势所驱,文化价值的深挖早已成了炙手可热的焦点。各地都在加紧布局文旅产业,想要在新一轮竞争中占据先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文旅时代正在向我们走来。
潮州需要对标的,是日本京都这样具备世界文化影响力的国际文化之都。我曾多次去日本考察,当地保存完好,同时展示手段又很高明的文旅产品每每都让我由衷赞叹。日本关西的京都、大阪原本也都是工业城市,但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注重传统文化保护,并在文化重建的过程中逐渐找到当年唐朝时的感觉。它集合了很多传统的东西,用现代化的手段演绎传统,把原本因为工业化而失落的传统文化全部激活起来。
因此,潮州要想抓住战略机遇,一定要拥抱大文旅时代。背靠广阔的国内市场,高举高打,走文化旅游这条路径,打造休闲体验游,成为大湾区东岸第一休闲目的地,做粤港澳八千万人口的后花园。同时讲好潮汕文化故事,让潮州成为海内外三千万潮汕人当之无愧的精神高地。只有到那时,我们才真正有可能完整的回答“五问潮州”这个跨时代命题。(完)
整理:任书韬
编辑:王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