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概念、演化与本质

严鹏

“工匠精神”是近年来中国社会广为流行的一个概念,并进入国家政策的话语中。但这是一个颇为模糊的概念,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立场、背景与诉求,对其进行了不同的界定与诠释。从国家政策的角度说,工匠精神与工业文化有密切关系,弘扬工匠精神被相关部门视为培育工业文化进而发展工业的重要内容。就此而论,工匠精神应被理解为一种存在于制造业中的价值观,尽管在实际生活中,它已经被泛化为一种普遍性的工作伦理。弘扬工匠精神,应培育一种抽象的工作伦理而非具体的复古的制造方式,一旦对制造过程实现了精密控制的智能制造才真正体现了工匠精神的本质及其演化趋向。

工匠精神:一个模糊概念的兴起

“工匠精神”在中国是一个被写入政府政策的词语,但由于缺乏明确的定义,该词语迄今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般而言,工匠精神被理解为一种职业道德或工作伦理。这种职业道德或工作伦理是具有普遍性的,但又因“工匠”一词的本义而与工业或制造业有特别密切的关联。

有的经济学者认为,工匠精神可以从 6个维度加以界定,即“专注、标准、精准、创新、完美、人本”。他们认为:“专注是工匠精神的关键,标准是工匠精神的基石,精准是工匠精神的宗旨,创新是工匠精神的灵魂,完美是工匠精神的境界,人本是工匠精神的核心。”

从事工业文化研究的作者则如此定义与诠释工匠精神:“工匠精神是工匠对自己生产的产品精雕细琢、精益求精,追求完美和极致的精神理念。”《辞海》对工匠一词的释义简单明了:“手艺工人。《庄子 · 马蹄》:'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在中国古代,并无工匠精神一词,若从构词法出发,工匠精神则可以被解释为手艺工人所具有的精神。换言之,字面意义上的工匠精神应该是指手工业者的价值观与道德伦理。然而,在现代工业社会,手工业者早已沦为边缘化的职业群体,因此,当下中国社会流行的工匠精神一词,并不能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否则其适用人群将极为有限,也就缺乏弘扬和培育的价值了。总之,工匠精神是一个新兴的概念,缺乏从字面意义上去定义的价值,而只能提供一种模糊的想象空间,供不同的使用者进行诠释。

检索中国知网,全文包含工匠精神一词的文献,最早出现于1982年,文章标题为《试论文明范畴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此后,直到1988年才出现第二篇文献《情报心理学的哲学探索(续)》。与工匠精神字面意义有直接关联的第一篇文献系1993年发表的《纳西族的传统应用技术(上)》。直到2007年以后,每年发表的相关文章数量才稳定在两位数以上,并呈递增之势,但2013年也仅达到59篇。其次,“工匠精神”一词在中国社会真正的流行离不开商人罗永浩的品牌营销,而这种品牌营销先是在日本制造后,又将德国制造建构为一个与中国制造不同的他者,强调日本与德国制造业对高品质的追求,并将这种追求与个性化及定制化的手工制造联系在一起。

综上所述,工匠精神真正的流行得益于具有日本想象的商业营销。由于概念本身的模糊性,“工匠精神”一词在传播过程中,不断被赋予新的内容和含义,最终泛化为一种以敬业和专注为基本内涵的工作伦理。不管怎么说,工匠精神一词已经在中文里站稳了脚跟,并仍在被赋予新的内涵。为了更好地从工业发展的角度理解并利用工匠精神这一概念,有必要从制造业演化的角度来梳理其历史,并揭示其本质。

工匠精神的发端:对质量的控制

制造是人类控制环境以满足自身生存需要的基本活动之一,可以说制造界定了人本身。简单地说,人类的制造活动就是通过使材料发生变化从而得到头脑中构想的新物品的过程。几千年来,制造活动的内容与形式不断变革,但其本质和构成要素却一直延续。不同的材料造出了不同的产品,材料的变化带来产品的变化,这一点在今天的制造活动中仍然如此。因此,制造活动可以视为若干长期存在的基本要素的组合,单一要素的变革或多个要素的变革是制造活动变革的基础,而要素变革的程度决定了制造活动变革的程度。当茹毛饮血的先民打制石器时,这些要素就已经存在,而今天的人类制造航天飞机的活动,仍然可以抽象为这些要素的组合。人类制造活动的历史,便是这些构成要素演化的历史;人类制造活动的未来,亦取决于这些构成要素的变化。

在文明社会里,工匠是专门从事制造活动的职业群体。为了保证产品质量合乎要求,工匠在制造过程中必须遵守一定的规范,而工匠头脑中的规范意识及其在制造活动中的动作落实,便是今人通常所说的工匠精神。因此,工匠精神发端于对产品质量的控制。

在制造业的早期历史上,工匠往往受产品需求者即国家的直接管控,国家对于产品质量有着严格的要求,并制定了相应的制度予以保障。正是这种管控制度激发了最初的工匠精神。实际上,手工业时代的制造业,制造手段的落后本身就对工匠的工作态度等工作伦理提出了较高的要求,换言之,精神因素是弥补技术因素缺陷的一种变量。当制造活动主要靠手工劳作进行时,制造过程依赖于人的器官发挥感知与运动的功能,但人的身体既很容易面临力量上的极限,又不容易稳定如一地保持固定状态,由此给制造活动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与不稳定性。

情绪就是一种影响人对外部情境做出反应的特殊动机。工匠情绪的波动显然有可能影响其技艺的发挥。工匠以手工劳作的方式从事制造时,为了减少不确定性,成功造出符合设计目标的品质稳定的产品,必须十分注意对身体进行操控,也就必须将精神和注意力集中于和制造活动有直接关联的身体感知与运动上。这就有了专心致志和一丝不苟等工匠劳作时的工作状态与精神风貌。可以说,专心致志和一丝不苟的工作状态是简陋的手工劳作条件下使制造活动顺利进行的内在要求。

工匠精神不可能是人类社会凭空产生的价值观,也不是人类的自然本能,它一定是人类在制造活动中长期相互交往而逐漸积累的行为规范,这种行为规范投射至思想意识领域就形成了工匠精神。一旦工匠精神萌生,其维持和传承就需要依靠一定的社会化机制,这种机制固定下来就形成了制度。换言之,如果将工匠精神视为一种工匠们共享的遵守生产纪律与注重产品质量的文化,那么,这种文化是建立在“物勒工名”等具有实际约束力的制度之基础上的。正是强制性的制度,消灭了工匠在制造活动中可能会采取的偷工减料等投机行为,约束了人性中负面的自然本能。随着时间的累积,工匠精神一经养成,将影响到制造活动的各个环节。从理论上说,文化因素通过渗透至制造活动的各个构成要素而发挥其影响制造业的作用。

工匠精神的本质:控制制造的手段

在制造活动的变革中,作为制造手段之一的工具,往往是最活跃的因素。这是因为人类的制造活动,从起源上看,就是用工具来代替自己的肢体,去发挥出超越肉体限制的改变环境的力量。制造活动是脑与手的统一,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类发明的工具只是替代了手,这种替代以机械化为其成熟阶段的标志。随着技术的发展,替代脑的工具也逐渐出现,信息化的帷幕就此揭开。而工具同时替代脑和手,也成为制造变革的大趋势。工匠精神发端于对制造业产品的质量控制,其本质就是一种控制制造的手段。当人类无法凭借工具来控制质量时,就会借助于价值观或制度,而一旦技术进步到能够对产品质量进行更精密的控制,工匠精神在形式上也就会工具化。

制造意味着人对环境的控制。事实上,居于工业文化核心的制造文化本身就是一种关于控制的观念体系。人类去制造,就基于控制环境为己所用的意图。在制造过程中,根据头脑中的目标将各种要素组合起来去改变材料的形态,也建立在控制各种要素的基础上。所谓控制,是为了消除不确定性。控制环境是为了降低自然界不确定性对于人类生存的威胁。控制制造活动各构成要素,是为了降低无法造出合乎目标的产品的不确定性。制造文化的历史发展,就是这种双重控制的不断演化:既控制环境,又控制制造活动本身。

工具是实现控制的物质手段。文艺复兴以后,机械成为制造业最基本的工具,不断复制然后替代基于双手的工匠的技艺。在制造业的演化进程中,18世纪兴起的现代机床工具工业,成为了在制造活动中替代手的最主要的工具,而20世纪兴起的计算机产业,则成为了替代人脑的最主要的工具。制造活动是手脑并用的活动,从逻辑上说,替代手的工具与替代脑的工具结合在一起,是具有演化上的可能性的。而在实际历史中,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兴起的数控机床,实现了这一可能性。

工匠精神的演化,经历了从单纯发挥人的主动性到以制度防范人的惰性直到干脆用工具来摆脱人的不稳定性的过程,其主旨则始终在于强化对制造过程的控制以確保对产品品质的控制。

从本质上说,工匠精神的出现是为了控制制造过程,使其符合一定的标准,进而保障产品的品质,使其符合要求。工作伦理层面的工匠精神是制造者的自我控制,但人具有肉体的极限与精神的惰性,因此,一些制度被发明出来,从外部对制造者施加强制性的控制。然而,制度由人来实施,也就会具有人自身的惰性,故而历史上的制度往往存在着衰退的趋向。于是,当制造者的制造活动被机器复制后,对制造过程的控制就能够精确符合标准且不受人的肉体与惰性的限制,工匠精神的功能便借助工具而得到了更好的发挥。而工匠精神的工具化只有在工具本身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条件下才能实现。不过,由于技术演化惯有的复杂性,新工具对制造活动中脑和手的替代是不充分的,人的作用不仅未完全丧失,在某些情境下还得到了增强,所以伦理与制度层面的工匠精神仍然有其积极意义。但是,工匠精神工具化的历史进程一旦开启,就不会停止。当人类的头脑具有了前瞻能力与规划能力时,才能够开始制造,前瞻性与规划性是制造文化亘古不变的精髓。想让培育工匠精神有前瞻性与规划性,就要大力发展智能制造与先进制造业。从功能角度说,发展智能制造和先进制造业就是培育工匠精神的最佳方式。教育的发展要有新思路,要认识到先进制造业对于一线工人数量要求的降低和对于高学历工程技术人才数量与质量两方面要求的提升。传统思维的职业教育发展思路不能适应先进制造业发展带来的社会后果,一如原始意义的工匠精神已不能适应现代制造业。在当下的中国弘扬工匠精神,仍然需要在伦理、制度与技术三个层面同时并举,但从制造业演化的历史趋势和工匠精神的哲学本质看,在技术层面以智能制造实现工匠精神工具化,才是弘扬工匠精神最重要又最容易被忽视的路径与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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