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十二)诔与碑的不同
第十二章 诔与碑的不同
(诔碑第十二)
姬周立国之初,自上而下,极力推崇“恪守道德礼仪风度”的行为规范,从而产生了诔、碑两种不同的文章体裁,以至于当时凡胜任“大夫”职位的官吏,必须具备的能力之一,就是遇到丧事,能够撰写诔文。
那么,何谓诔呢?《释名》一书如此解释:“诔,累也。累列其事,而称之也。”所以,诔就是积累逝者生前的德行故事,加以记录和宣扬,臆求光彩照人、永垂不朽。
在夏商之前,类似为了逝者专门用来扬名的完整记录,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尚且无法考证。于周代伊始,虽然已经有了诔文形式,但还没有普及到“士”这一级别的官员,甚至像平民或地位较低的人,都不能给贵族或高级别的人物作诔,并且小辈也不能给长辈书写诔文。那时候的周天子过世,必须说成是“天以诔之”,并且要到南郊祭祀场地上,专门宣读诔文,并确定谥号,而且这样一种仪式在当时都是异乎寻常的隆重。
据《礼记·檀弓上》记载,春秋时鲁庄公(姬同公元前706-前662年鲁国第16任君主)与宋国在鲁国地界的乘丘打仗。在战场上,鲁庄公的车驾倾覆,因此责怪驾车者缺乏男人气概。于是,两名驾车的军士,为了自证勇敢,即刻冲入阵前,搏击而死。事后,鲁庄公悔恨错怪了两名驾车者,并特别为他俩作诔,如同追谥,以示表彰。这一则故事就是明确记载的将诔文应用于“士”阶层的发端。
另据《左传·哀公十六年》记载,孔夫子去世后,鲁哀公(姬将公元前?-前468年鲁国第26任君主)曾作诔文道:“旻天不吊,不憖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在这其中,“憖遗”所表达的殷切情愫、“呜呼”所倒出的哀叹悲怀,虽算不上诔文中的智慧杰作,却完全符合此种文体的志趣格调。
再如《列女传·贤明》记载,鲁国柳下惠夫人追忆丈夫的诔文如此:“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屈柔从俗,不强察兮,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蔽兮,恺悌君子,永能厉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呜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其中的哀怜颂扬之情,一概溢于言表,虽说是远近闻名的诔文,但弊在韵文过长。
进入汉代之后,各种文化成果在不同程度上,都得到了继承、恢复和弘大。西汉扬子云为汉元帝皇后王政君撰写的《元后诔》,虽说闻名遐迩,但辞令太过冗长。班固在《汉书·元后传》中,只采用了《元后诔》的“太阴之精、沙麓之灵、作合于汉、配元生成”一段文字。然而,到了晋代的挚虞,却质疑这就是杨子云的诔文全篇。按说任何用于累述美德、扬名垂世的诔文,怎么可能只有寥寥四句呢?东汉杜笃(公元?-78年字季雅京兆杜陵人著名学者)因狱中构思诔文,受到光武帝赏赉,进而盛名一时,但像他的《吴汉诔》确实工整优秀,而其他作品却比较平庸。毋庸讳言,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因为皇帝赞赏过一篇文章,随后竟然连其他作品都贵如黄金了吧?傅毅(公元?-90年子武仲扶风茂陵人东汉辞赋家)才思缜密,写作严谨精致,他的《明帝诔》《北海王诔》等篇,叙述伦次清晰,情节过渡自然。与他们同时代的苏顺(东汉文人生卒年不详字孝山)和崔瑗,好在作品繁简得体,叙述事实如同传记,辞藻、韵律、格调都具备了诔文天资。晋代的潘岳,构思诔文,师承苏顺,犹善于追述悲伤情怀,辞文新颖,倍感亲切,其名声若与苏顺相较,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其他的如崔骃《诔赵》、刘陶(又名伟字子奇颍川颍阴人东汉末年人物)《诔黄》,整体作品不但符合法度,而且行文简明扼要。魏晋时期的曹植,虽享有盛名,但他的诔文,文辞过于繁琐,语势迟缓拖沓,例如《文帝诔》的结尾部分,却用百余言来表白自己,明显远离了该文体的传统意义和根本诉求。
若论追根溯源,像《诗经·商颂》中《玄鸟》一篇,即是殷代大臣对商王列宗的盛赞,而《诗经·大雅》中《生民》等,则是周朝臣民对祖先美德的颂扬。所以,累述张扬祖宗的功勋美德,原本就是诗人一贯使用的体裁。至于如何才能更好地表现出来痛心悲哀的怀念情绪和追悼气氛,则需要因人而异、各取所长。如傅毅的《北海王诔》有“白日幽光、雰雾杳冥”句子,用以渲染北海王死后甚至“白天都变得晦暗、云雾更加阴郁”的氛围。像如此情绪化表现,即刻便成了学习榜样,因此后来者的作品,也就愈发生动感人了。
概括上述诔文的体例制式,大致有这样几个部分:一是摘选逝者的重要言论,二是记录主要的生平事迹,三是颂扬逝者的美德故事,四是表达哀思而结束。其中,论说逝者故事的音容笑貌,务求若隐若现,仿佛就在眼前,至于谈论生者时的令人伤心悲哀,必定都是痛不欲生,恰似裂肺撕心一般。这样一些套路,恰是“诔”作为一种文体,所应达到的创作目的和形式要求。
那么,何谓碑呢?碑者,埤也;其本意是指“碑”出自“埤”这个字,而“埤”是“增益、增加”的意思。
远在三皇五帝时代,宗族首领或帝王们,为了将祭祀封禅的事情告知苍天大地,便用堆土树石作为信物符号,这就是“碑”的雏形。据《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曾经在弇山上刻石立木,借以标记所到之处的地点名称,这是古代碑的实用例证。再早一些时候,通常在宗庙大屋门前,左右都立起木柱或石柱,主要用于拴住牲口,并不用于铭刻功绩。后来随着祭祀或随葬方式的转变,人们逐步在那些石柱上刻字留念,同样达到永久保存的目的。类似的情况还有坟地的石柱或木桩,原本是帮助下放棺材的支架,以后演变成了刻字纪念的墓碑了。
自东汉之后,方形石碑和圆形碣石,开始大行其道。在书写刻石的文字方面,若论才高八斗,首屈一指者,蔡邕当之无愧。例如他的《太尉杨赐碑》,因为深谙《尚书》的《尧典》《伊训》等篇章之精髓紧要,故而文体庄重而且雅致;另外,他的《陈寔碑》《郭泰碑》两篇,褒扬适度,哀思恰当,令逝者与生者都当之无愧;再者,像《汝南周勰碑》《太傅胡广碑》等篇,人物生平脉络清晰,评说感受无不公允。总之,蔡邕的碑文,在叙事上,不但重点突出,而且简明扼要;在文采上,不仅清晰雅正,而又温润光泽;在情理上,十分婉转流畅,完全没有理屈词穷的破绽,故而堪称巧夺天工,即卓尔不群,又浑然天成。孔融追随蔡邕,在碑文上的收获,尤为突出,他的《卫尉张俭碑铭》《陈碑》,义正辞严,文采飞扬,此等造诣,仅次蔡邕。至于孙绰(公元314-371年字兴公中都人东晋玄言诗人),自恃文采掷地有声,其撰写碑诔而名噪一时,像他的《温峤碑》《丞相王导碑》《太宰郗监碑》《太尉庾亮碑》等,繁辞太过,枝蔓太多,颇显芜杂,唯有《桓彝碑》一篇,思路条理,最为得当。
纵观书写碑文的体例,若论风格,当须具备“史家”才干。其中“序”的部分,类似人物传记,而正文部分,恰如“铭”的韵味。碑文,在陈述美好德行时,需要展示出来风清气正的华贵,而在追忆旷世功勋之中,必须凸显出来艰苦卓绝的壮烈。这就是碑文的根本规制所在。所以说,碑文的实质,源自器物上的刻文习俗,而在内容上,铭文与碑文本来一脉相承。究根溯源,不难看出,是先有了器物上的刻字留念,后有的树碑扬名和诔文垂世。因此,若把单纯用于歌功颂德的碑文,归入铭文范畴,其实并无不可;若把追述逝者的树碑立传,归入诔文范畴,反而更恰如其分。
总而言之:追宗怀远,有赖于碑诔树立;刻铭颂德,目的在思慕厉行。碑风拂面如心暖,诔情凄切似裂肝。石墨残拓仍光彩,逝者风度已茫然。
【注解】
1、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生于公元前71年,卒于公元13;西汉魏郡元城人,汉元帝刘奭皇后,汉成帝刘骜生母,王莽姑姑。王莽篡汉时,王政君怒将玉玺摔地,致使传国玉玺崩碎一个边角,随后忧愤而亡,与汉元帝刘奭合葬渭陵。
2、杨雄的《元后诔》,在唐时欧阳询《艺文类聚》中采用了34句合计136字,而在南宋人编的《古文苑》中,其全篇总计957字。
3、曹植《文帝诔》最后部分:……咨远臣之眇眇兮,成凶讳以怛惊。心孤绝而靡告兮,纷流涕而交颈。思恩荣以横奔兮,阂阙塞之峣峥。顾衰经以轻举兮,念关防之我婴。欲高飞而遥憩兮,惮天网之远经。遥投骨于山足兮,报恩养于下庭。慨拊心而自悼兮,惧施重而命轻。嗟微躯之是效兮,甘九死而忘生。几司命之役籍兮,先黄发而陨零。天盖高而察卑兮,冀神明于我听。独郁伊而莫告兮,追顾景而怜形。奏斯文以写思今,结翰墨以敷诚。呜呼哀哉!
4、蔡邕《郭泰碑》全文:先生讳泰,字林宗,太原界休人也。其先出自有周,王季之穆,有虢叔者,实有懿德,文王咨焉。建国命氏,或谓之郭,即其后也。先生诞应天衷。聪睿明哲,孝友温恭。仁笃慈衷。夫其器量弘深,姿度广大,浩浩焉,汪汪焉,奧乎不可测已。若乃砥节厉行,直道正辞,贞固足以干事,隐括足以矫时。遂考览六经,采综图纬,周流华夏,隨集帝学,收文武之将坠,拯微言之未绝。于时缨緌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向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鱗介之宗龟龙也。尔乃潜隐卫门,收朋勤诲,童蒙赖焉,用祛其蔽。州郡闻德,虛己备礼,莫之能致。群公休之,遂辟司徒掾,又举有道,皆以疾辞。将蹈鸿涯之遐跡,绍巢许之绝规,翔区外以舒翼,超天衢以高峙,稟命不融,享年四十有二,以建宁二年正月乙亥卒。凡我四方同好之人,永怀哀悼。靡所冀念,乃相与惟先生之德,以谋不朽之事,殓以为先民既沒,而德音犹存者,亦赖之于见述也。今其如何,而闕斯礼?于是树碑表墓,昭明景行,俾芳烈奋乎百世,令问显于无穷。其辞曰:于休先生,明德通玄。纯懿淑灵,受之自天。崇壮幽浚,如山如渊。礼乐是悦,《诗》《书》是敦。匪惟抚华,乃寻厥根。宮墙重仞。允得其門。懿乎其纯,确乎其操。洋洋缙绅,言观其高。棲迟泌丘,善诱能教。赫赫三事,几行其招。委辞召贡,保此清妙。降年不永,民斯悲悼。爰勒慈铭,泽其光耀。嗟尔来世,是则是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