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专题|今月曾经照古人
-荔枝FM760926-
作者:卢晓梅
朗读者:陈颜
天已渐凉,去公园,一路上看见红色的彼岸花,妖异浓艳,如毒蛇吐舌,已经走远了,都还觉得背后有鬼魅私语,不敢回首。水边的木芙蓉,三三两两地开了,可惜枝叶太过繁盛,否则那枝头的花朵,便可以在水中从容地留下倒影了。几株枫树,树梢偶探出些红叶,原先做人大概是太心急了,竟然感觉不出枫树之红,并非一日之功。枫叶红的速度,是闺中绣花的女子,指尖刺出一滴血来,落在绢布上,才暗殷殷地染开去了。
中秋节,下雨,在家随便看一出晚会,在唱《夜来香》跟《这美丽的香格里拉》,虽然是华丽时尚,但却无半点民国旧上海的雍容与醇厚。陈丹青一篇谈民国的文章说过:“那时的中国虽已内战频仍,然而只看景观,真是富饶宁静的古国,和今之欧洲没有两样,即便贫瘠落后之地,屋舍俨然,仟陌纵横,穷归穷,然而干净、自为,没有败坏,处处编织在中国自己的美学图画中。”这样想来,便对民国的人和事都生出些丝丝绊绊的一种乡愁。换了台,看到新版红楼梦,只有三四个镜头,宝黛钗倒都齐全,我虽平时心肠宽厚,得过且过,但这一看,却是愤恨到了气结。翻出87版的红楼梦,林黛玉抛父进京那一出,陈晓旭演的黛玉初出镜,细眉嫩目,粉帕掩面,忧愁宛如轻烟初染远山。她低声啜泣着,船舱外,水流洇洇,我心一软,好像是自己也遭了天大的委屈,便同她一起伤感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为红楼梦落泪。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也许是这歌听得太顺耳了,总觉得那满月要照人必得正大仙容,园融气正,可十五的月看上去,像蒙着一层蜘蛛网,没有半点要照人的架子。便跟千江抱怨这月有啥可看的,伊人好脾气地劝我:“小西,月朦胧呢,便如时光,逝去的分不清楚收获和失去,未来的,又不知晓将如何,蜘蛛网的意思是斩不断理还乱。”千江这一说,我就又心满意足了,便喜滋滋地回屋。有人送了一笼杏花楼的月饼,装月饼的物件很古雅,是老时代里的一种饭篮子,漆木似的红色,分上中下三格,最上面的那格单装一只莲蓉蛋黄大月饼,图案很福相,是一对凤凰簇拥着一个的双喜字,笃笃定定的样子,似乎花好月圆已然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了。
收到红辉的一条中秋祝福,是一首七言律诗。他是我二十年前在半山电厂的同事。夜晚值班,他读辛弃疾,苏轼,我只顾背英文。惹得边上的工友直赞:“啧啧,到底是读书人。”那个时候,我做着三班倒,用电炉子烧榨菜蛋花汤,宿舍里蚊帐雪白,里头粘一张索菲亚罗兰的巨幅海报。在厂车上总可以看见打扮很入时的女工,她们旁若无人地谈笑着,我缩在后面,白白地羡慕着她们的风情,而厂车急速地开过一条一条木芙蓉盛开的街道,我至今还说得出它们那美丽哀伤的街名,比如,紫荆巷,哑巴弄。记得红辉的师傅是老顾,一米九零的个,一付江湖老大相,心肠却是很好的。那日半夜,大约是出了个什麽事故,轮到我去扳手闸,我央他跟我一块去,他哼着小曲,到了手闸跟前,却脸一横,喉咙里低低地咆哮出一声“到了,你快扳啊!”我大约是被他吓到了,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嘴里还在问:“啊,哪一个手闸?”他的脸绷得更紧了,又咆哮出一句:“你这只落儿!” “落儿”是杭州话“笨蛋”的意思,但凡老顾骂出“落儿”两个字,就是没有真的生气。我故作可怜地看着他,眼睫毛抬起来,上面还挂满了叮叮当当的洋文,他看着我这付梦游的样子,一下子笑起来,手掌一开,便如老鹰抓小鸡般地扳倒了手闸。想起在电厂那大半年的日子,总有人生如梦之感。红辉跟我联系上后,第一句短信里就说:“想不到你这个出国投机分子,现在也回来了。”
据说苏州现在评比出来最美丽的地方是金鸡湖边的月光码头。长假的时候,一连去了好几次,倚着栏杆,想在水里找月亮的影子,但终究是徒劳无益的。四周霓虹流泻,水里是青一道紫一道,好像是被上了酷刑那样地苦不堪言。天上有一群神秘的鸟飞过,翅膀银光熠熠,真有“后现代”的诡异。等鸟飞过了,我离开水边,找了僻静的地方,在树荫子底下望月,那云彩是芙蓉色的,里头衬出来的满月,自然是凤冠霞帔的新娘模样,但是,过了一会儿,仿佛有风卷过,那云朵便像掉了釉似的苍白,整个月亮都埋在里面,盼了许久都不肯出来,只有一颗柔弱的星子孤伶伶地挂在天上,好像旧时代戏文里头的丫鬟,手里提着盏灯笼,在长廊里急急地走着,嘴里喊着:“小姐,小姐,你在哪里。”拐角处有个卖碟的,在放王菲唱的《但愿人长久》,她的声音真是玲珑剔透,特别是唱到“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那个“转”字如玉石掷水,涟漪不绝如缕。这样想下去,心思便是有些痴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晚,明月,与我,是心有灵犀,欲说还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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