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 | 江少宾:故园匠心

唢呐声咽。渐行渐远。

故园匠心

文·江少宾

最后一个铜匠

金银铜铁锡,铜在正中间,这个约定俗成的顺序奠定了铜的使用价值和经济地位。那是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牌楼还没人穿金戴银,但已经有了铜制的饰物与器皿。听大人说,齐奶奶家有一个永乐年间的铜盘,祖上传下来的,巴掌大小,盘底刻着两条龙,多少年了,龙须还看得一清二楚。那家伙值钱啊!值多少钱呢?我们都不知道,谁也没见过那个铜盘。我们只见过一次戴在脖子上的小铜锁。有一年正月,“杀猪佬”抱着孙子在村子里串门,孙子鼻子上拖着清鼻涕,脖子上晃着一把小铜锁,亮晶晶的,像一只小螃蟹,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我们都不喜欢“杀猪佬”,他常年杀猪,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但我们都没有见过小铜锁,于是都忽略了他身上的味道。“杀猪佬”看穿了我们的心思,他一面看人打麻将,一面抱着孙子在麻将桌边晃来晃去,不让我们伸手摸。

“杀猪佬”五十几岁就抱上了孙子,大家经常开他的玩笑。说来可能没人信,“杀猪佬”还不是牌楼最年轻的祖父。牌楼最年轻的祖父还不到五十岁,个子不高,体型偏瘦,一头黑发,看背影就是一个小伙子。他是牌楼烟瘾最大的人,眼睛一睁就摸火柴,牙齿缝里都是烟垢,口腔里喷出的味道就像“杀猪佬”。

那把螃蟹状的小铜锁从此成了牌楼人的谈资,见过的逢人就说,没见过的逢人就问,然后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冬至大娘忍不住,杵着拐杖,拎着小脚,去问老憨,老憨边咳边说,铜锁啊?一个起码要三四百,死贵的——咳咳,咳,我的妈啊,咳死咯——你想打啊?没听讲谁能打啊……冬至大娘脸上堆着笑,拎着小脚,默默地退了出去。

老憨过去是游方铜匠,老伴离世之后,年纪大了,又患了咳疾,便心灰意冷地呆在牌楼。

铜匠按营业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没有店铺的游方铜匠,挑着一副担子,早晨出门,走街串巷,手持五块铜片串成的“铜串子”,到那烟火稠密处,手一抖,铜串子抖开了,一阵哗啦啦叮铃铃脆响;手再一抖,铜串子立马收成一叠铜片,那做派,仿佛唱戏的甩水袖一般,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舒展有多舒展。铜串子是游方铜匠的行当招牌,而那叮铃铃的铜串声,也算是铜匠行当的特色吆喝。听到那叮铃铃的铜串声,就有人循声探出头来,招呼着,“喂,换个脸盆吧!”或者,“喏,给铜瓢接个把咧!”一般来说,游方铜匠主要就是修修补补,碰到连阴雨,也会歇下来,打制一两件居家过日子的小器皿。老憨年轻时游遍了四方,自己挑着担子做铜匠,徒弟担着挑子做货郎。不是老憨刻意盘剥自己的徒弟,而是铜匠收入微薄,乡下人骨子里节俭,一年到头,并没有多少需要修修补补的活儿。迫于生计,有些游方铜匠干脆把副业变成了主业,一门心思做货郎。别看就是些油盐酱醋、针线头绳什么的,货郎做的是无本生意,而且送货上门,薄利多销,家家户户都需要。

老憨年轻时劳碌惯了,老了,闲不住,也不愿意坐吃山空,于是做了“补锅佬”。补锅佬就是补锅匠。牌楼出过多种营生,但一直没有专门补锅的匠人。老憨于是填了这个空,大到淘米洗脸的面盆,小到吃饭喝水的瓷缸,他能修的修,能补的补。小修小补的,又是隔壁邻居,老憨不好意思收钱,每次都是好一番拉扯,“我一个人,做么事呢?歇着也是歇着……”最后自然还是收了。也有眼疾手快的邻居直接把钱放在窗台上,老憨佯装没看见,咳咳咳,咳成一张大红脸。

老憨十六岁开始学徒,做了半个世纪的铜匠,盖了房子,结了婚,四个孩子也都扯成了大人。三个女儿都许了好人家,生活富足,家庭安稳,没让娘老子操过心。让老憨操碎心的,是宝贝疙瘩一样的老幺。老幺学了一年铜匠,不想学了,改学木匠,还没学出师,竟把师傅未成年的小香芋拐跑了。那还是一个媒婆操持婚姻的年代,这伤风败俗的举动,成了方圆数里妇孺皆知的丑闻。木匠抬不起头来,只好拿老憨撒气,威逼,找茬,要人。老憨忍气吞声,撂下铜匠担子,风雨无阻地出去找,哪能找到呢?人海茫茫,杳无音讯。老幺再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拖家带口了。当年那个粉嘟嘟的小香芋气球一样瘪了,成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小母亲。木匠死活不让女儿进门,老憨上门求情,木匠冷着脸,一声不吭。

或许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磨砺了她的心性,也或许是不堪忍受乡亲们的闲言冷语,大半年之后,香芋用粉笔在门上写了一句话,“不要找我!就当我死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牌楼。香芋的决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是彻底的消失,义无反顾,再也没有回来过。木匠没有追问女儿的下落,作为丈夫的老幺也没有出去找过,苦了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当日落,喉咙都要哭破了。“找什么找?老子真没事做!死了拉倒……”老幺没事人一样歇了下来,除了带孩子,几乎什么也不做。

老憨自己是个孤儿,心疼孙女,又拿儿子毫无办法,只好由着他去。家里只有两间卧室,堂屋还连着厨房,每个墙脚都堆满了杂物,各种各样的农具,一麻袋一麻袋的稻子,已经没有地方下脚。老幺的薄情寡恩,让老憨彻底寒了心,他不愿意整天和老幺大眼瞪小眼,便在厨房后面搭了一间柴屋,躲进去,眼不见为净。柴屋光线昏暗,只有巴掌大的一扇窗户透进一片光亮。老憨戴着老花镜,佝着腰,埋着头,控制不住地咳咳咳,修修补补。半明半昧间,老憨猛然抬头,就像一头刚刚复活的怪兽。

那间柴屋我们只进去过一次,潮气太重了,墙角渗水,铺着一层干稻草。柴屋里没有柴,地上堆着铁砧、手钳、铁锤、木槌,以及碎铜屑、破铜片之类的,还有许多待加工的半成品,最醒目的,还是那副抵在墙脚的铜匠担子。铜匠都很一副考究的担子,实际上就是两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拣最好的木头找最好的木匠打的。前担的箱体上有两只长抽屉,里面放着工具和半成品的坯件;后面的担子上也有只长抽屉,下面是风箱,专供生炉子着火用的。这样的担子在铜匠行业中被称为“熟担子”,“熟铜匠”支起风箱,生起炭火,一字摆开模具,化铜浇铸,边加工边销售。“生铜匠”除了有一副“熟担子”,还有一副“生担子”。“生担子”就是两只竹箩筐,用来放置各种铜器和交换来的废铜,是小铜匠跟在师傅后面,走村串巷时用的。老憨的箱子已经褪色了,外面还捆着三四根竹青色的细藤条,有两根已经散掉了。老憨比“杀猪佬”大方,我们解开细藤条,翻箱倒柜,他既不阻止,也不恼,有时还会停下来,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箱子里的工具,“这个是錾子,可见过?錾花的……”老憨爱用疑问句,又自问自答,慢条斯理、漫不经心的样子,很像我一生老好的祖父。或许,对于一个多年从事手工制作的艺人来说,时光本身就是悠然的,也唯其悠然,才能沉下心来,赋予手工打造的物品以感情,以灵性。

除了止不住咳咳咳,老憨干活时几乎一言不发。我们蹲在他前面,看着他左手夹着一块铁片,右手拎着一把小锤子,在一块黑色的铁砧上敲敲打打。敲,是铜匠入门的必修课,也是一个铜匠必须掌握的基本功——落锤重,容易将铜打破,落锤轻,物件的形状就难以保证——对火候和时机的把握,考验着一个铜匠的技艺和水平。许是一通百通,民间艺人的手都很灵巧,老憨不仅会补锅、打铁,还会垒灶台,砌猪圈。垒灶台砌猪圈都是瓦匠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瓦匠活,尤其是烧柴火的土灶台,没有经验的瓦匠根本垒不出来。有一年蔡老三图省事,给分家单过的娘老子垒了一口土灶台,结果,一点火,浓烟往家里一个劲倒灌。灌了两天,娘老子受不了了,找老憨,老憨上上下下看了看,对蔡老三说,“你造的啊?还是你来吧——咳咳,咳咳——上去把烟囱拆掉……”蔡老三如法炮制,果然就顺畅了。

除了老憨这样的游方铜匠,还有一种是有店铺作坊的铜匠,他们和铁匠一样有自己的炉子,无论是加工铜烟壶、铜唢呐嘴,还是打造铜器具,都需要炉子熔化各种铜原料。破罡街上只有铁匠铺,没有铜匠铺。镇里和县城也没有铜匠铺。铜匠铺太铺张了,投资大,而需求量却很有限。有一年,我在上海城隍庙附近闲逛,无意间邂逅了霍强师傅的“铜作坊”。霍师傅是浙江丽水人,在外祖父的铜匠铺子里长大,耳濡目染的,便跟着外祖父做了一名铜匠。有铺子的铜匠收入高,经营有规模,打制的物件成批量,手艺好的铜匠还有固定的客户。城隍庙里好几家商户都认霍强的外祖父,外祖父年纪大了,不愿意挪窝,霍强便打着外祖父的旗号,另起炉灶,把自己的“铜作坊”开进了上海城隍庙。

提起外祖父,霍师傅有些伤感。外祖父做了一生的铜匠,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到了应该安享晚年时,却被肺癌夺走了生命。经年累月接触铜屑和铜灰,铜匠艺人到了晚年肺都不好,肺癌、肺心病、肺气肿,是这个行当的常见病。

铜器越大越值钱,但霍师傅却热衷于“小”,在他的铜作坊里,鱼、猪、羊、铜锁、铜壶、项链挂件、钥匙吊坠、仿古手环……琳琅满目的小挂件有的袖珍可爱,有的古色古香,有的高贵典雅。作坊后面就是操作间,四四方方的工作台上摆着几十种工具,大大小小的锤子、铁砧、刻刀、錾子……三个年轻的学徒在操作间里忙碌,一块毫不起眼的铜皮,放在炭火里烧软后再锤打、变硬,再放入炉中烧一遍,接着再锤。人在作坊里流连,那富有节奏、韵律和力量的敲打声就像一阵阵欢快的旋律,让人忍不住驻足,屏息,用心聆听。

铜匠工艺和铁匠很类似,只不过制铜是个细活,考验的是匠人錾花描朵的机心,巧夺天工的匠心,十几斤重的铁匠锤子是使不上的。一件铜器,要经过下料、折边、退火、定型、焊接、捶打成型、捶打抛光、包边等几十道工序。你能想到吗?打一个简单的铜火壶,至少需要七天时间,经过三十多道工序。因为发自内心的热爱,霍师傅坚持手工捶打,即使利润微薄,即使做一件铜器需要十天半个月左右。“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为了保证品质,也为了授徒,最关键的成型和抛光,他总要亲自动手。在他眼里,任何一件亲手打造的铜器都是有生命的“灵物”,而不仅仅是获取财富的手段。

那三个学徒,是霍师傅从老家请来的,包吃包住,每个月还要根据营业收入发工资。年轻人不愿意学铜匠,老憨那种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游方铜匠,生存空间几近于无,更不可能再有了。

老憨是牌楼最后一个铜匠,也是最后一个“补锅佬”。他是哪一年走的?我记不确切了,只记得五婶说过,老憨临走前,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咳出了一大海碗血。“老幺都不沾边,怕传染,你讲可还是个人?可怜咯……”

我在霍师傅的作坊里买了一把小铜锁,亮晶晶的,像一只小螃蟹,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儿子戴着去了一趟夏令营,结果,弄丢了。

唢呐声咽

雪积了一夜,被子一样铺满村外的平畴,朝霞纷披的巢山,成了一个肿胀的白面馒头。瓦屋顶上的炊烟已经升起,暖暖的,像母亲的灵魂,在天地一样盛大的虚空里,缥缈着散去。

嘎吱。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的积雪,响器班子神情淡漠地走进了牌楼。领头的中年人看着有些面熟,国字脸,胡子拉碴的,草绿色的羽绒服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渍。几个陌生的锣鼓手跟在他身后,都拎着响器,其中还有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条紧身的黑皮裤,扎着波浪一样的马尾辫。后来我才知道,她负责音响,锣鼓和唢呐停歇时,她会跟着伴奏带引吭高歌,《父亲》《母亲》《二泉映月》《苏武牧羊》《十二月哭娘》……训练有素,混过大场面的样子。

老西从屋里迎出来,久别重逢一样,摇晃着中年人的手。中年人似乎并不习惯这种寒暄,他一面请老西帮忙清除香樟树下的积雪,一面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扛出一张桌子,搬出两条长板凳,又牵出一根长长的接线板,插上电源。亭亭如盖的香樟树在大门外右侧,主事的已经把树下的那一片空地,提前留给了响器班子。

牌楼人不看重生,看重死,体现在丧事上,各种繁琐的规矩不胜枚举。比如响器班子的位置,要在大门外,右前方,中间还要让出一条正对大门的通道。这条通道是供出殡用的,牌楼给予亡人的优厚待遇,是对皇家礼仪的简单模仿。再比如老人寿终正寝,谓之喜丧,家属会请人来唱戏,说大鼓,放露天电影……凡此种种,牌楼人为死亡营造了一种喜庆的氛围,赋予死亡一种超凡脱俗的形而上的意味。

亡人的哀荣,活人的脸面。给予亡人的哀思,是活人对死亡的一次预演。

唢呐,响起来了。接着是锣鼓。中年人站在树下,昂着头,神情专注地吹着唢呐。他太投入了,唢呐声时而宛转,如泣如诉,时而高亢,阳光一样嘹亮,时而又虚无飘渺,余音绕梁。我靠在门框上默默地听着,又想起远行的母亲,禁不住悲从中来……这是一个摄人心魂的唢呐手。一开始,我怀疑他只是做做样子,遍地假唱,没人规定唢呐手不可以“假吹”,但我很快就确认了,他是真的在吹,吹的还不是葬礼上那些一成不变的曲子,而是即兴演奏,是他自己的创作。牌楼竟有这样的异人么?我有些惊奇,问老西,老西不相信地瞪了我一眼,铜铃一样的大眼珠从烟雾里突出来,“你不认识他?吹爷家的老幺,金虎啊……”我一拍脑袋,记忆瞬间复活了,难怪看着有些面熟呢,原来是那个“跟屁虫”啊!

说起来,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金虎“跟屁虫”一样跟着吹爷,大冬天的,吹爷要起早,他也锲而不舍地跟着,吸溜着长虫一样的清鼻涕。我们也喜欢跟着吹爷跑,一来二去的,打打闹闹的,大家便都混熟了。

牌楼有两个“爷爷”级别的人物,一个是步枪大爷。步枪大爷一生未婚,孤身一人寄居在牌楼。一到农闲,步枪大爷便领着一群孩子在田畈里“打日本鬼子”,他眯起一只眼睛,两只手一前一后,端成一杆步枪的形状,然后“啪叽”“啪叽”“啪叽”,孩子们佯装中弹,慢慢地倒在田埂上。歪倒在地的孩子忍不住笑了,爬起来,继续玩……和朝夕相处的步枪大爷相比,“吹爷”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吹爷是远近闻名的唢呐手,让牌楼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用一支唢呐,“吹”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田螺姑娘”。吹爷家里兄弟多,穷,好几个弟兄都打着光棍呢。有一次,他去吹一个白事,东家是个有钱人,喜欢大排场,唱戏的,说大鼓书的,轮番上阵。轮他出场的时候天已擦黑,一曲《百鸟朝凤》,把屋里屋外的人都震住了,渐渐散去的人群又聚拢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吹唢呐的穷小子,脏兮兮的,东家原本以为是来混饭吃的,没料想竟有这等水平。东家立即差人在院子里掌灯,穷小子没有推辞,夜露垂降的乡村大院里,又响起了嘹亮的唢呐声。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究竟吹了多少支曲子,老一辈人还记得的是,第二天,东家把唱戏的说大鼓书的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

第二天,他一个人不间断地吹。人越挤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吹成名。

他这一吹,东家女儿的魂就给勾走了。他吹到哪,东家女儿就追到哪,追到哪也不说话,只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既欢喜,又忧心,门不当户不对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点指望都没有啊。虽然已经死了心,毕竟青春年盛,穷小子把所有的激情都给了唢呐,如醉似狂的唢呐,只吹给她一个人听。她听懂了曲中的情,也听懂了曲中的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像旧戏里的小姐一样,半夜翻了墙头,和穷小子定了终生。东家震怒女儿的伤风败俗,脸挂不住啊,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奈何女儿寻死觅活,最后还是嫁给了一穷二白,棉袄上还打着补丁的唢呐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东家绝情,再也不准女儿回门,老死不相往来了。穷女婿争气,硬把一支唢呐吹得天花乱坠,红事有人请他,白事也有人请他,靠着一支唢呐,养活了一家五口人。渐渐的,便赢得了“吹爷”的名声,时间一长,大名反倒都忘了。

“唢呐,其制如喇叭,七孔,首尾以铜为之,管则用木。不知起于何代?当是军中之乐也。今民间多用之。”我国发现最早的图像资料是云岗石窟中吹奏唢呐的壁画,云岗石窟是北魏时期开凿的石窟,因此唢呐的历史至少可追溯到这个时期。有关唢呐的文献记载最早可见于明代,王磐《朝天子・咏喇叭》中云:“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明代以后,文献中对于唢呐的记载就更多了,说明唢呐已进入了繁盛时期。从“军中”到“民间”,唢呐究竟演绎了一段什么样的流变史?这已无从稽考了,但在过去的响器班子里,唢呐手一直是配角,给敲锣的帮腔,给打鼓的伴奏,一直到了吹爷,唢呐手才从配角变成了主角,唢呐不开腔,锣鼓不开场。一个唢呐手的水平,决定了一个响器班子受欢迎的程度。

那是吹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代,方圆数里的白事,第一个不能少的,就是吹爷的唢呐,有老人甚至专门丢了话,“要把吹爷请来啊,热热闹闹的,把我送走……”一俊遮百丑。能听一回吹爷的唢呐,丧事办得再寒酸,大家也都不在意了。

迎来新人,送走故人,吹爷把自己的头发提前吹白了。在多年的走村串巷中,吹爷先后收过七个徒弟,可徒弟们走的走,改行的改行,到头来还在吹唢呐的,只有吹爷一个人。学唢呐苦,要练憋气,练换气,还要练指法,练发声,几天练下来,嘴疼,腮疼,头疼,手也疼。吹爷授徒严,为了练习一个指法,同一个手指抬起又放下,一天要抬起、放下几千次……“三年满,四年圆,五年再挣一年钱。”约定俗成的行规以及吹爷的魔鬼训练,让不少年轻人望而却步。衣钵无人继承是一个艺人最大的缺憾,最让吹爷伤心的,还是金虎对唢呐的背叛。

或许是老幺的缘故,金虎深得吹爷的喜爱,大约吹爷也有心将自己的手艺传给他。金虎一生下来就活在唢呐声里,每次他哭闹,只要唢呐声一响,马上就安静了。有时,他出门去玩,吹爷也会用唢呐声寻人,只要一听到唢呐声,金虎立即乖乖地跑回家。耳濡目染的金虎于是成了“跟屁虫”,跟着吹爷走村串巷。他也喜欢吹唢呐。只要吹爷闲下来,他就拿起唢呐,在原地转着圈子,吹《抬花轿》,《金蛇狂舞》,《十二月哭娘》,每次必吹的,是让吹爷一吹成名的《百鸟朝凤》。每次,吹爷都坐在旁边看着他吹,笑眯眯的,若有所思地抽烟,偶尔也会叫停,站起来示范,耐心地纠正他。音乐是需要天赋的,音乐方面的才华基本上和勤学苦练无关,“熟”能生巧,但生不了领悟与想象。金虎十岁时,唢呐已经吹得很有样子了,他甚至想好了,将来以父亲为榜样,学唢呐,吹唢呐,娶个媳妇生个娃……谁能想到呢,青春期之后的金虎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唢呐就像军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吹响,他为此整天提心吊胆。渐渐的,他甚至厌恶起了唢呐,死活不愿意继承吹爷的衣钵,吹爷什么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听。相持不下,金虎索性离开了牌楼,长期在四川打工,跟吹爷的关系自然也就淡了。

金虎一走,吹爷整个人都恹了,虽然依旧走村串巷,依旧吹唢呐,但老少爷们都听得出来,往日那股活灵活现的精气神,已经消失了。

晚年的吹爷愈发消沉,属于他的光辉岁月已经成为过去,和牌楼的其他老人一样,守着一座空巢的吹爷,几乎不大出门了。

闲来无事,一头白发的吹爷时常盯着唢呐发呆,偶尔也吹几支小曲,吹着吹着,忽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离世前一天,吹爷把那只老唢呐擦得发亮,然后挂在墙上。当晚睡前,他吹了三回《百鸟朝凤》,最后撂下一句话,“老伙计,我要睡啦……”半寐半醒的老伴没有疑心,等她疑心时,六十九岁的吹爷已经在睡梦中撒手人寰。

大半夜的,谁能想到呢?每次提起这一幕,老伴都很悔恨。她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地诉说,在无尽的自责里,泪如雨下。当年的“田螺姑娘”已经老啦,双颊凹陷的脸积满釉色,像一团风干的腊肉。

吹爷出殡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然而,他吹了一辈子唢呐,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亡人,到头来,轮到自己了,居然没有一声唢呐为自己送行。方圆数里,没有第二个唢呐手,那支跟随吹爷多年的老唢呐,老伴原本准备放进棺材,入殓前,又被金虎抽了出来,“留着吧,我回来吹。”

老西那会帮着主事,金虎的话他听到了,却没当回事。老子在的时候死活不吹,老子死了倒想吹了,谁信呢?哄鬼哦!

老西没有想到,葬完吹爷之后,金虎果然没有再走,他接过吹爷的唢呐,和吹爷年轻时一样,入了响器班子,成了一个走村串巷的唢呐手。吹唢呐他有“童子功”,红事白事上那些固定的曲目,他闭着眼睛吹,一曲《百鸟朝凤》,更是吹得惟妙惟肖,大家一听就愣住了,这是吹爷还魂了么?

吹爷过世已经十六年了,十六年光阴,改变了牌楼的许多物事。金虎的唢呐已经没有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听众,响器班子也仅限于白事,很萧条了。他怎么就变了主意,突然拿起吹爷的唢呐呢?我问老西,老西想了半天,最终模棱两可,“哪个好问呢?还是心里有愧吧。吹爷对他,那还有什么话港(讲)嘛……”老西一面忙里忙外,一面陪我聊天。令我诧异的是,唱歌的妇女竟是金虎的妻子,攀枝花人,打工时认识的。“二婚头了,都港是他拐来的。你不晓得,背后还抽烟呢……”老西铜铃一样的大眼珠从烟雾里突出来,掩饰不住一脸鄙夷的神色。

太阳出来了,积雪消融,响器班子依旧守在香樟树下,每来一个吊唁的人,他们就要“响”起来,心照不宣地表达一下悲伤。金虎始终没有看我,他心无旁骛地吹着唢呐,当响器停歇,他便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抽烟,很少参与身边的聊天。或许,他是不愿意触及那段“跟屁虫”的岁月,但我的脑海里还盘桓着他的唢呐声,还记得他昂着头,拖着清鼻涕,鼓着腮帮吹唢呐的样子。他是我的同龄人,却老得很快,看上去,至少已经五十多岁了。

唢呐,铜黄色的裙裾,打碗花的形状。唢呐,苍凉而低沉,高亢而嘹亮,是渗透着中国元素的乡土灵魂一样的乐声。在金虎的唢呐声里,我敲着锣,走在队伍前面,穿过门前那条通道,送母亲远行。和金虎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

唢呐声咽。渐行渐远。

本文原刊《百花洲》2019年第4期

江少宾,媒体人,居合肥。业余习散文,先后获得人民文学奖、老舍散文奖、西部文学奖等,著述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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