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朝花夕拾】|胡竹峰:小品文(节选)
苦竹杂记
去顾乐生先生家吃午饭,进得小区,心生安静。抬头看见墙上挂着“碧竹园”字样,碧竹之园,天下之竹皆是碧色。
苏东坡画过红竹,称为“朱竹”。兴致突来要画竹,案头无绿便研朱。人说此物不曾见,答曰:世间何见墨色竹?
红色的“朱竹”在画廊见过,总觉得格调不高。绿色的竹子,山林里看看就可以了,以竹入画,还是墨色为上。
碧竹,红竹,墨竹,有没有叫作胡竹的?胡竹是我胡诌的,苦竹倒见过不少。周作人有本书叫《苦竹杂记》,是他五十岁左右的文章,寓悲悯于简练淡远中,是了不起的性情之作。读周氏兄弟文章,越发对自己的写作不满意。天下好文章被周家人作光了,如今只有一桌残茶剩饭,幸亏有些菜没端上来,这是后来者的运气,抓紧吃吧。
咳嗽的时候,我会喝一点苦竹沥。枇杷露太甜,仿佛糖水,加了川贝越发像糖水,小时候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以前有个朋友的孩子,念不清“胡竹峰”三个字,每次说我名字,听在耳里,总觉得是在喊“苦竹峰”。如今以文章为衣饭,也真是辛苦。尽管好的文章是不能辛苦的,一团文气成篇章才是佳作,但一团文气的背后却需要写作者不辞辛苦。
写作本是呕心沥血的事业,近来常觉疲惫,不敢太用功,转而读书,让大脑暂停,轻松一下。
顾先生客气,知道我爱吃鱼,专门买了两条鱼——配萝卜丝做成羹汤,放老抽生姜红烧。我喝着鱼汤,吃着鱼块,心里真是愉快。
坐在顾乐生先生家的客厅里吃饭,吃家常饭,喝茶,喝武夷茶。记得前不久我去南方,在高速路上,看见过“武夷山”的指路牌。
小石头记
一枚印章,不小心跌落在地,摔坏两个角。印章本不好,一摔之后,摔成一件奇品——巧夺天工。奇品可遇不可求。桂林的山是奇品,一座座突兀拔地而起,怒发冲冠,像顶天立地等待复仇的汉子。友人千里迢迢从兰州带来一方石头送我,也是奇品,很喜欢,特地放在书架上。石头呈灰白色,椭圆形,长不及十寸,中有黄色斑纹如水墨画,像孔子问道后挥手而去。石上孔子身着长袍,拱手拜别,沉思若有所得。老子葛衣麻服,手拄藤杖,肃穆而立,长髻在夕阳下衰老成了传说。我为文人,今得此石,蒙二贤护佑,下笔或可多得文章之味也。
腕痛帖
手腕忽痛,不知风寒所致还是损伤。关节伸展僵硬一周有余,不便写作,这是身体告诉我,文章不可贪得。歇歇也好。刚从老家归宜,友人心细情重,赠麝香镇痛贴一盒。今日冻风瑟瑟,可以白炽灯下读闲书,紫砂壶内泡普洱。晚餐做荠菜鸡蛋面,青者如翠,黄者似金,白者如玉,入口颇劲道。冬夜回春,一室风暖,体内草长莺飞。饭后轻揉腕寸半小时,痛楚稍止。
交往记
友谊要有意,两个人的交往,得彼此有意,这是前提。当然交往过程中还有不少后话,后话暂且不表。这些年我有意和很多人保持了友谊,很多人有意和我保持了友谊。我和这些朋友的友谊,况味如同王安石的诗——最是一年春好处,明朝有意抱琴来。男女之间的私情尚要有意,何况朋友之情。
凌濛初话本《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掾居郎署》一回云:“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寻下一头亲事,成就他终身结果,也是好事。所以一时不辞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红楼梦》中贾雨村见了甄家的丫鬟娇杏,见她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狂喜不禁。时过不久,贾雨村谋得一任知县,于是派人送礼,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迎进衙内去了”。
人有至交,也有绝交。早些年曾和人绝交,现在已经不会绝交,心头悬挂一把刀,对没兴趣的人我是绝缘体,想交也无从交起。不是说现在不绝交,只是这绝交绝在交往之初——绝不要交往。
有一种文章叫“绝交书”。嵇康绝交绝出一篇千古文章——《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国文学是书的世界,四书是书,五经还是书,还有投降书、请战书、情书。源于拉丁语的最后通牒也被音译为“哀的美敦书”,我出过一本《衣饭书》。禅宗不立文字,到底还留下不少书。
绝交书是文攻,古人绝交,绝得斯文有礼绝得决绝,我见有人绝交大打出手,文攻进入武斗时代,何尝不是礼崩乐坏。绝交比告密背叛诋毁来得光明。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茶,越喝越淡,最后只好倒掉换一杯新的。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臭豆腐,外臭内香。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酒,喝多了,谁是谁非,今夕何夕,天知道。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水,永远是那股味道。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红烧肉,解馋。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丝瓜青豆,清清爽爽,一清二白。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大烩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大米饭,填饱了肚子。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油炸食品,好吃固然好吃,就是太腻了,也无益健康。
和有些人的交往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感谢茶朋友,感谢臭豆腐朋友,感谢酒朋友,感谢水朋友,感谢红烧肉朋友,感谢丝瓜青豆朋友,感谢大烩菜朋友,感谢大米饭朋友,感谢油炸食品朋友。鸡肋朋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狠狠心,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亭
车窗外的夕阳,挂在亭角,阔得慷慨,挥金如雨,像摊开一幅金箔画,仿佛范宽的山水。我无缘看到范宽的真迹,画册倒见过不少。天津博物馆有幅他的《雪景寒林图》,时间隔得太久,忘了那一次北上有没有遇见。
范宽的作品,从复印件上看,画面中有一份富贵与尊严的金黄。金黄是尊贵。我见古代帝皇的画像,身穿黄袍,有帝王之气,尤其开国之君。宋人摹本唐太宗画像,黄袍玉带,堂堂立着,俊逸之外,英气逼人。现代影视,奶油小生黑面老生身穿黄袍,感觉只是滑稽。这个时代演员的作用都是娱乐,卓越的演员能娱乐别人,拙劣的演员自娱自乐。写作刚好相反,好作家都懂自娱自乐,娱乐出大境界。在我看来,文学首先得自娱自乐。
文以载道,不如文以载稻,稻米的稻,著书只为稻粱谋。
河水被染过色了,泛黄,流动的黄,晃得人恍惚。一抹阳光从刺槐的树叶隙缝里射过来,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淬火之剑。顶端的方天画戟遥遥而立,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或者这么说,夕阳将古老的亭塔镀上一层金黄色,迷幻而辉煌。一只小花猫爬上了亭尖,仰天嘶叫,狗尾草勾勒在发黄的纸册,做着一天最后的眺望。
说到了亭。亭在小镇上,小镇有幸。亭这个字,形状好,如果写成金文大篆,视觉上差不多就是纸上的亭了。亭这个字,声音也好,亭亭玉立的气息,念出来,有初夏荷花旁绿衣小女子的味道。哪怕再老的亭,入眼也是少女。
有一年清早,我从老家的惜字亭边经过,晨光淡黄,淡黄中有嫩绿,旧亭子越发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怀古了。古也古得不远,少年时光吧。
惜字亭的名字真好,有对文化的爱惜与敬意。古人读书识字不易,他们认为“文字乃圣人创造,人人皆当敬惜。文人渎污字纸,文曲星降罪,则进学无门,考试不第;常人渎污字纸,则瞽目变愚,拣拾者,功德无量,增福添寿”。所谓“敬字惜纸,功莫大焉”,这便有了焚烧字纸的惜字亭类建筑,它们成为儒家思想在平民生活中最淳厚亲切的表现。
据说,以往每年圣人节时,总有人从惜字亭内清出燃过的纸灰,送到长有梅花、兰花、翠竹之地掩埋,乡人敬惜字纸、重礼修文之心可见一斑。
亭,是建在心里的建筑。
冬夜想起杜鹏程
晚饭后无事,倒盆水泡脚,特意放了点橘皮。前几天听同事说每晚泡脚,放一点橘皮。泡脚本是俗事,放上橘皮,倒有些雅趣了。淡黄色的橘皮泡在水里,像昏黄斑驳的路灯。
窗外有下雪的意思,碎碎密密的雪片东摇西晃,喝醉了酒似的。天这么冷,也真需要点酒。刚刚从外面喝酒回来,但没有酒意。酒都被他们喝了,我灌了两壶茶,喝多了,难入睡。突然想起了杜鹏程,写《保卫延安》的那个陕西作家。
《保卫延安》看过,波澜壮阔中有一花一叶之细,大不容易。那个时代的作品细节处理上很见功夫。前些时候重读《创业史》,梁生宝买稻种一段写景格外好:“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这样的描写有无华之美。
近来才明白,无华之美,是艺术的大境界。
杜鹏程的作品,还看过一部中篇《在和平的岁月里》,我更喜欢短篇《夜走灵官峡》。于是用脑子背诵文章,记得是这么开头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我顺着铁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听见各种机器的吼声,可是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工点。”背不下去了。
《夜走灵官峡》写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小说中的成渝如今是老汉了。而写小说的杜鹏程,一些人几乎不知道他是什么鸟了,即便知道,也把他看成“笨鸟”,文学的沙滩百鸟翔集。
陕西我不熟悉,陕西作家倒认识不少。有一年去黄河边,洪水滔滔,脑海中想起“大水走泥”四个字。陕西的一些作家,出手经常是混沌而伟大的作品,黄土高原不长树木,专长文学。
——本文原发于《向度》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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