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咏丨中篇小说《随风起舞》连载之一
青青芳草
一
我的身上,总带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一只青玉雕凿的小老鼠。
是他送给我的。
那时,我还是他的学生。他是我的老师。又因为他曾经是我爸爸的学生,我又是他的小师妹,他是我的大哥哥。那时他和我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也许那故事已经开始,早已经开始了,我不很清楚。我总是对一些对于很多人来说本来应该很敏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好象不懵懂就不是我了一样。他送了我这只小玉老鼠,从此这只小老鼠就一直陪伴着我,与我形影不离,直到现在,他已离我而去,永永远远的离我而去。
那天的天气没有什么特别, 我只是觉得阳光格外灿烂。阳光象每一个曾经给予某个人幸福的时刻一样无边无际的灿烂着,也许还有一道道美丽的祥云萦绕着,我不知道。他给一班上课。下课时,他说,家里今天包饺子,你去帮个忙吧。我不好拒绝,就去了。
其实饺子早已包好了,用不着我帮忙的,我知道。
他的书很多,古今中外,无所不有。只是,也许房子太小了,把一间屋子堆得乱七八糟,象个,对了就象个猪窝。我早知道他读过很多书,也知道他藏的书很多而且,我对这些书也是“馋涎已久”了。他说“坐,看吧”。我便象一个请求了许久才被大人允许吃一块糖的孩子一样,贪婪地拿起早已看准了的一本,默默地……
蓦地,一段熟悉又熟悉的旋律撞入耳膜,朴实的、略带点忧郁和伤感的歌词清风一般,飘飘摇摇在我的眼前闪烁起来:
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握着我的手,
跟我一起唱这首生日快乐歌……
我知道这是一个名叫郑智化的台湾歌手的曲子。我感动却无言。我记得他好象说过推算出了我的生日。对了,就是今天。而这支曲子,我曾经在好几个同学的生日聚会上听到过。
吃过饺子,我请他看手相。早听说他在这方面颇有造诣,我才不信呢,故弄玄虚罢了。今天倒要难为难为他。他当然没有看出我的诡计。他也许只看到了一个小妹妹的调皮与虔诚。他不知道那是我施放的一片小小的烟幕。他认真地抓着我的右手研究了半天,说;“哦,小脑还可以,大脑不行!本来生性意志坚强,但是现在心魔重重,三心二意,啥都想干,啥都想要,贪多!这样发展下去,也许会一事无成……不过,如果能早日潜心投入一项真正喜欢的事情,应该说还可以挽救……”
他就那样从容道来,一副神神道道又庄严肃穆郑重无比的神态。我呢,说实话,早已忘记了自己原来设计圈套的事,还真的服了他。那一字一句,一句一字,不都是正中到我的要害上了么?
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我的生日。 我只记阳历,不记阴历。
我确信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记得那天的天空很高很远,那天的阳光很亮很清楚很温暖很灿烂,象一首诗、一支歌、一段美好的心情或者,一缕醉人的迷迭香。
那个阳光很高很远很明很亮很清楚很温暖很灿烂的日子,我的虽然过后的第三天,我忽然想回一趟家。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好想好想回家。那天是星期天,他没有阻拦我,只是让我少等一会儿。后来他就送了我这只小玉老鼠。他说这是个护身符。
他说,他头天夜里骑着一匹白马回了一趟南海老家,求他的老主人南海观音菩萨给了我这只护身符。他说他原先本来是南海观音菩萨座下的一位献花童子。只因为那一次菩萨生日宴会上推脱不过,喝了两杯蓝采和大哥自己酿造的百花酒,精神有一点恍惚,一不小心打碎了何仙姑送给菩萨的一只东海暖玉花瓶,被菩萨罚下人间受苦并行一些善事将功补过。我记得他是说过他是阴历二月十九出生的,而那天也正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他说他对菩萨说,他在凡间有一个小师妹,又美丽又聪明,又活泼又可爱。本来是个天底下最快乐无忧的女孩,着异端时间却为世俗缠绕,心魔重重,难以解脱。他说他对南海观音菩萨说他很为小师妹着急却没有办法,恳请老主人看在以往他曾经尽心竭力侍奉她的份上,伸手帮一下他这个小师妹,帮助她祛除心魔,重现慧根。他说菩萨捻指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平时说念在他这些年来在凡间表现还不错,就伸手帮他的小师妹这个忙吧,只是,下不为例。他说后来菩萨就送了这只小的青玉老鼠给他,让他带回来交给小师妹。他说南海观音菩萨告诉他,老鼠在世间所有的生物中承受魔障的能力最强,终日被日呀猫呀蛇呀狗呀的追逐糟践生命力依然旺盛无比强健无比,就让它去代替你的小师妹承受所有的痛苦与魔厄吧!
我好高兴。接过小老鼠时我说我现在就戴上了。说完不等他回话我就轻轻巧巧地把它戴在了脖颈里。我用微微颤抖的双手轻抚着它,让它垂落下去,一直垂落到胸口那地方。我说真好小老鼠真好。我说着这句话时,一丝温馨的凉意像一缕夏日南海上吹来的清风一样,柔柔的拂遍了我的全身心。
然后我走了。那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开始在我的背上轻柔的抚摩。我停顿了一下步子。很不在意似的停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一句也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说。我好想好想听他说一句“一路平安”,他没有说。我知道他不是不会说也不是不想说可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我有点失望,随后又有了点兴奋。他已经把护身符给我了,这是从南海观世音菩萨那里求来的护身符呵。而且,肯定的,他已经对着这只小老鼠祝福过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了。他说的一定也包括这四个字:一路平安!
我的步子轻快起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象幽静的山谷中鸣响的春雷,每一丝颤栗中都包含着无尽的莫名的欢喜。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他还在那里望着我,我不好意思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回羞得走不成路了。我知道。心告诉我,他还在楼上的窗口旁望着我继续望着我。我走到楼前的空地上,果然又感到了背后有一缕温馨的目光投注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脚步慢下来,象有一根柔韧的纤绳在把我往后拉,往后拉,往后拉。拐过前边那座楼的拐角,再悄悄回一下头,瞥见了他那双总是喜欢眯缝着的眼睛,心才一下子轻松起来。我哼起一支不知名的歌。我的脚步越来越轻快,越来越轻快,想一只被人放飞了的风筝,飘飘欲仙。我要去赶公共汽车。我要回家。
在大闸路口下了市内公交车,刚好有一辆车过来,车顶上如山峰般耸立的货箱随风闪烁。长途。狼狈万状的挤上去,还好找到了一个座位,临窗的。好惬意。坐下来,理一理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抹一把被太阳晒得燥热燥热的嘴脸,静下心,便看见大闸上游碧蓝碧蓝的一川烟云镜面般闪烁过去。
车过了大闸,沿一路下坡加速向北,如沿着世纪之门一路下沉、下沉。就象他刚翻译的那篇美国小说的题目:“学习下沉”,不,不呵,我宁愿叫它,“学习堕落”。对,就是这个名字,“学习堕落”。堕落是人类一个永恒的欲望。不是吗?“学习堕落”。“学习堕落”。多好。
忽然,忽然就有一丝感动酸酸的,象一条小小的虫子爬上了鼻尖儿。
心头一震。好久好久,好久了,没有这样感动,这样感动过了,没有过。仿佛有一丝淡淡的,委屈?又有一丝淡淡的喜悦,对,是喜悦,就是喜悦。
是为了那个“学习堕落”吗?不呵不呵,不是的?怎么 能说得清,怎么能?
一路向北。窗外幸福了一生正在等待收割的秋庄稼和秋庄稼收割后的黄土地随风起舞随风,闪烁。
一路向北。
学习下沉学习下沉学习下沉学习,堕落。
不再想不再想不再想不再想,不必想了。
又怎么能怎么能不想怎么能?毕竟,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呵。第一次有一个不是哥哥的大哥哥关心我体贴我关心我体贴我呵。从精神到肉体,从肉体到精神,无微不至。怎么能怎么能不想怎么能?
一路向北。
车窗外忽然拥来一片茸茸的浅绿。麦苗麦苗,那么细弱那么柔嫩那么青葱那么单纯那么,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动。早出的麦苗,不合节令的麦苗?
又一次想放开喉咙唱歌唱美丽的歌温柔的歌。我张大了嘴巴,张大了嘴巴我一个字也没有唱出来,心底的感动一点一点往上泛象,象石头一样堵紧了我的喉咙我唱不出来一个字。
前边会车,说是出了车祸。
我忽然间已经学会了忍耐。
麦苗万头攒动,麦苗迎风起舞,麦苗越来越碧绿越来越碧绿越来越碧绿的麦苗涣涣漫漫弥满了我的心灵的所有空间。
一片大海,一片无涯无际随风起舞的茫茫绿海。麦苗的绿海。海浪翻卷的远方,水天相接处,一只小小的白船子,小得如一粒纽扣、一粒珍珠的白船子正在那儿颠簸、颠簸。
闭上眼睛,关上心扉关上世界之门。那珍珠纽扣般小小白船子上的人,一声,一声,滚雷般,在叫着我的名字。
你好,哥哥。
二
那天早晨我放任了自己,一直睡到娘把饭碗端到桌子上还赖在被窝里不起来。不为别的,只为了留住那个梦,留住刚刚离我而去的那个梦。
我还是三、四岁的时候,牵着小姐姐的衣角,站子村街上那棵据说是老爷爷的老爷爷的种下的老槐树下,看那群和小姐姐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们踢毽子。那些女孩子每个人都有一只毽子,小姐姐也有一只。长长的几根鸡毛毛穿在一枚亮晃晃的小皮钱里。每个人都有,小姐姐也有一个。我没有。只有我没有。
我贪婪地看着她们,看着她们踢呀,踢呀,踢呀。“一、二、三、四、五、七,七、六、五、四、三、二、一。七加八,八加七,七八七九八十一……”
我小小的喉咙里要长出手来要长出手来要长出手来。
我怯怯的盯着那个名字叫小丽的小姐姐的毽子,双眼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那只毽子在她脚上脚下身前身后不停的翻飞。我的脚步一点一点往那只毽子跟前凑近、凑近,不知不觉中丢开了小姐姐的衣角。
小丽的毽子是最好看的一只毽子。皮钱儿那么亮,羽毛那么红,象一只屁股上着了火的大萤火虫,围着小丽好看的花棉袄花棉裤花帽子飞来飞去,飞去飞来 ,让我的两只眼珠子针扎般的刺疼,火燎般的难受。
忽然,小丽一个背勾,踢空了。那只象萤火虫一样的毽子受了惊吓一般仄着翅膀歪歪斜斜的向着我飘飞过来。我张开双手,它慌慌的一头扎到了我的怀里,贴到了我的花袄襟上。
就在那一瞬间,我一把捂住了它。它这会儿象一只无助的小鸟儿,它在我手掌里轻轻弹动一下,就温柔听话地不动了。我把它抓得紧紧的,再也不想丢手。再也不想丢。
小丽过来了,伸出了一只手,向着我。
我扭头就跑,往小姐姐跟前跑。我那一刻跑的象飞一样快。我抓着那只大萤火虫那只美丽绝伦的毽子飞快的跑到了小姐姐跟前。我张大眼睛抬起头望向小姐姐。我看见了小姐姐的一脸羞恼。我一直很害怕小姐姐那样的神色,小姐姐一有那样的神色又碰巧我在她跟前时我就要挨打打得我的屁股吃辣椒一样扎疼我知道。我一看见小姐姐脸上的那种神色就想回头,想往家跑,回家找妈妈。我刚一扭过头,头上就响起了啪嗒一声。
小姐姐打我的。是她。她的本来很好看的嘴角已经歪成了一只熟透的大红枣。
我愣怔了一下。接着,歪过脑袋想了想,想了大约有两秒钟时间,我决心哭,跟着就发出了尖利的哭声并且有两行细细的清泪拽着哭声的衣襟溜了出来。
我说姐,姐我要,我要毽子姐。
小姐姐不理我。小姐姐抓住我的手用劲掰。小姐姐掰开我的手抓住了那只毽子那只大萤火虫一般美丽绝伦的毽子。小姐姐搡了我一把把我那一声尖利的哭叫搡回到了我的花棉袄上然后,小姐姐抓着毽子的手用力 向后甩了一下。毽子,大萤火虫一般美丽绝伦的毽子,它划着一个优美的圆弧飘落在小丽红艳艳的脸颊上,飘落在小丽那一串长长的哭叫的尾巴上。
小姐姐可能没有看见那只毽子是怎样飘落在小丽的脸上与小丽的哭声优美地联结到了一起。小姐姐拉着我的手,拉着重有离开了我的花棉袄的我的那声哭叫往家跑去。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小姐姐屁股后面象一只小羊羔被一条大灰狼拖拽着我忽然不敢哭了用力拉回那一声哭叫把它藏进了我的花棉袄的袖筒里。
回到家里,我看见小姐姐的脸上爬满毛毛虫一般的泪水。我身处脏兮兮的小手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后去捏那一条条毛毛虫。小姐姐的手一抬一落,那一条条毛毛虫就跑到了我的脸上。我好怕;我张大了嘴巴想哭一声,却忽然感觉到那毛毛虫爬过的地方痒酥酥的好玩极了,于是我把张大了的嘴巴合拢一半,向妈妈(小姐姐已经把正在灶屋和面的妈妈叫了出来)努去了那两个她顶顶喜欢的小酒窝。妈说,这小妮子野。妈说了看爹。
爹挪开脸前的书,笑了。我也笑了,只有小姐姐在一边撅着嘴。
三
娘说,起来吧,一会儿饭凉了。
我掀开被窝,又拉上,蒙住头,脑袋扎子枕头上,用力地嗅。我想嗅回那一缕已然远去的温馨。我忽然感觉到脸热起来。我想起了我牵着小姐姐的衣角往街上走时,粘在我的棉袄背心上的那一双眼睛。那双细长、温和的眼睛。
天有点阴沉,却还有几分暖意。
飞快扒了几口饭,飞快洗净了所有的碗筷,我说,我出去玩去了。
我去找小月。
小月是我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又到高中,小月是我最要好的同学。铁姐儿们。
小月结婚了。
小月前天回来走娘家,没有走。
小月的孩子已经过了周岁。会叫妈了。会叫姨了。她叫姨时拖着长声儿,象阵雨初晴后的小柳树,鲜鲜亮亮青青嫩嫩,叫人忽然就想起温馨想起爱怜想起柔情想起好多好多可爱的汉字可爱的字眼儿可爱的词儿。
小月还没有起床。小月的孩子在姥姥怀里玩着一把小铜锁。亮晃晃的小铜锁,是小月旅行结婚时从黄山带回来的。
“兰儿呀,你劝劝她吧。不为自个想想,也为妮儿想想呀。”
“小月她……?”
“你过去吧。你过去她就起来了。起来就好了。”
小月蒙着头。
我掀开了一点被角。小月醒着。小月醒着却闭着眼,只用手捂住了枕巾的一角。
我坐到床边,忽然觉得无话可说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柳三变带着丝丝杨柳水气儿的声音穿越千年的尘雾,踏土作歌击水为拍,飘飘而来。
小月离婚了。
小月不该离婚小月却已经离婚了。
小月说兰儿我不该这样兰儿你说我该不该这样?
我无法回答,真的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小月该不该这样。其实小月业不是想要我回答我知道。
小月是最有主见的,在我们这一拨同学真一拨铁姐儿们当中小月最有主见我们都知道。喜悦又聪明又漂亮又有主见所以我们都很羡慕她崇拜她当然也都曾经暗暗地嫉妒过她。我们都是女孩子呀。可现在小月这样了,小月也许是失败了谁知道呢?
我忽然不寒而栗。
小月怎么会失败小月是不会失败不能失败的呵。
高三下学期毕业会考过后,小月突然对我说兰儿兰儿我不上大学了不考了我要结婚。
那时我笑了。我说小月小月姐你别傻蛋了眼看要考了你又不是考不上净说少油没盐的笑话耽误事小月你别傻蛋了。
小月说兰儿真的你别不信,我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我要结婚了真的我要结婚了,我真的要结婚了。
我已经认准了我要结婚,小月说。小月说的时候一脸惯常的坚毅。
小月说我要跟君结婚君会对我好对我好一辈子的。小月说兰儿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君有多好 我知道君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孩,最好的我就要跟他结婚了。
我无语。兰儿无语。
我们都认识君,认识那个高挑白皙温柔多情潇洒英俊聪明又漂亮的男孩那个大男孩。君是一位大学生我们认识他时他是一位大学生。君和我们一起毕业只不过我们高中他大学毕业。君常来找小月, 君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从几百里以外的地方从他的大学里跑回来找小月。君一找小月小月就失踪,而且一失踪就是两天三天。小月虽然常常失踪可考试时却总是第一名所以老师拿她也没办法只是时不时地提醒她一句要注意影响。只是后来想不通我们想不通老师也想不通放着几乎是现成的大学不上小月偏偏那么急着结婚到底是犯了那根神经。当然还有那些难听的说法非常难听的说法当时让我们这帮姐儿们很生气所以我现在不想再重述。
小月说;只为了君为了君,我啥都愿意做,君也一样愿意为我做一切。
我不理解。小月说,兰儿你没有爱过没有被人爱过你当然不理解,你还小你再大一点就理解了。我只好闭口不语。
小月跟君结婚后在城里摆了个摊床卖成衣、鞋帽什么的,君在中学教书。他们过的很好很快活,小月说他们很好很快活大家便都说他们过的很快活。现在他们离婚了大概是因为过的不好不快活了。可,他们怎么会不快活呢?
小月不说。小月只说兰儿兰儿我跟你说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兰儿你记住你千万别上男人的当,千万千万无论如何你要记住。
我怎么会上男人的当?怎么会?
有男人给当叫我上吗?
即便有男人给当叫我上,我会上吗?
我会不会上男人的当?我不会上男人的当?
小月是最聪明的,是我们这一拨铁姐儿们当中最聪明最有主见的。小月曾经不顾一切放弃几乎是手到擒来的大学不上自做主张与君结婚,让我们又是惋惜又是嫉妒。可小月性质却说让我别上男人的当。小月一定是上了男人的当上了君的当,上了那个曾经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的当,要不然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又千真万确离了婚?连小月都上了男人的当,那么我们这些根本没法和小月相提并论的人还有谁不会上男人的当呢?
呵,男人!给当叫女人上的男人!
我是女人了吗?我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女孩儿呀。
可是,我不会长成女人吗?
我越想越怕越想越怕越想越怕。我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捂到了心口上。我感觉到了那只小老鼠正在那里蹦蹦地跳动。我心乱如麻。
离开小月家,我走到了村外那条小河边。
小河悠悠流。悠悠流动的小河里几只浅栗色的鸭子正扑楞楞地戏水,扎猛子。
天还是阴沉沉的,刚从家里来时那点暖意完全飘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有点冷。我从裤袋里抽出那本《世界电影歌曲选》,随手翻开了一页。
《恋人曲》,苏联的。我心头一动,顺眼看了下去:
在童年时候我有个好朋友
黄黄的脸儿光着双脚跟我到处走
我俩曾在一起踢过足球
也曾一起爬进院子去把苹果偷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的心儿这样跳动
我想说,但又怕……只能轻轻对你讲
从今以后永不分离
亲爱的我爱你……
太阳露出脸儿时,已经走到东南方向去了。我心头拂过一阵暖意,瞬即,更加感到了冷。我想现在到底是秋天了,该加衣服了。
娘的声音象我们小时侯玩的水漂漂儿,又象一根柔韧绵长的风筝线,颤颤悠悠飘到沉思中的我的跟前。我忽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激动,张大口,迎向娘的声音,一步,两步……
接过娘递过来的毛衣,穿上,象影子粘在娘的衣裳大襟上,一步一步,我踩痛了娘的每一个脚印,每一个脚印。
“娘”。我在心里说。
娘听不见我的话。娘迈着迟缓的步子,象一只已入暮年的老山羊,领着我这只迷途的小羔羔往家里走。她的头低垂着,几茎白发在脑后闪着幽暗的光。谢谢你了,娘。我捏掉娘背上的一根干草茎,轻轻地用两根指头掐着,一节,一节,掐碎,碾成粉末。
娘不知道。娘知识低着头,走着,一步,一步,象一只已步入暮年的,瘦弱的老山羊。
娘。我又一次在心里说。
娘不是妈妈。妈妈去世好几年了。
四
其实,我和他早就相识。或者说,我早就认识他。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米。
那一年暑假,我快九岁了,已在村里小学读完二年级。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离开妈妈,独自一个跑到县城找爸爸。那时爸爸已经调到县高中三年了。
我推开爸爸虚掩的住室门,同时叫了一声“爸”。
爸爸不在,只有一个象一根竹竿一样清瘦的大孩子在床边的木椅子上坐着。看见我进去,他笑笑,站起来,问我找谁 。
我说这是我爸的屋子,我当然找我爸我爸上哪儿去啦?
他笑得更灿烂。边笑他边说,你是兰儿吧?我认识你。
我撇了撇嘴。我说你骗人,那我咋不认识你呀?
铁说,你当然不认识我呀。可我知道你叫兰儿。你学习很好,老是考双百分。可就是不听话,光惹恁老师生气,是不是呀?
我说才不是哩。我说我可是个好学生呀,不信你问我爸我爸知道。
正说着,爸爸回来了。爸爸走到我跟前,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象拍一只布娃娃。我有点不高兴。人家眼看都三年级学生了,还当小孩儿看。再说,大老远的跑来了,也该问一声咋来的,跟谁一起,累不累呀,还有,总该先让我喝杯水吧?
我的脸刚想扭开,爸爸说话了。爸爸说过来兰儿,这是你米哥,正上大学哩。
我盯了那个叫米的大孩子,一眼,发现他的脸很熟悉,简直熟悉极了。对了,象我们第三册课本上的邱少云,就是那个忍住火烧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暴露目标的志愿军烈士邱少云。
我没说话,邱少云倒先说了。他好象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躯面向爸爸,他说胡老师我已经认识兰儿妹妹了,不过没想到还这么小。
就这样我和他相识了。从那以后,我又好多年没有见过他,直到,我长大了,考上了这所师专。
那时他早已把我忘了。也许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在心里叫他邱少云的兰儿,他却不认识今天的兰兰了,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兰儿已经长大了,变成了如今二十岁的兰兰。
好几次,我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直值的,盯着他看。我想他会认出我的,一定,不必等我说明,他就会认出我,那个曾经在心里叫过他邱少云的兰儿。然而,每一次,他都没有认出我,那一次都没有。他只把我当成他的一个普通的学生,和别的同学没有一点两样。我好伤心,好伤心。
可我不甘心,不甘心。我还要努力,努力让他自己认出我是谁。
我知道他爱写作,爱得简直发疯。为此他甚至失去了他的妻子对他的爱情。我知道我漂亮好看,走到哪儿都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可我也知道他不会注意到这一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一点,也许是他太忙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可我有我的主意。我拼命的练字,拼命的练钢笔字。我要为他誊抄稿件,我不信他会永远不注意我。我的目的很快就达到了,我成了他的手稿的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唯一的誊抄者。他不明白这是我的预谋的一个小小的部分,他不会明白。他只关心他的书,他的写作,他不会去注意一个他眼中的普通学生的小小的诡计。尽管这个学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只是我自己的秘密,我谁也不想让知道。连他也不想。
可是不行,后来我忽然觉得不行。我为啥不让他知道?我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为什么不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个小丫头很喜欢他,全身心的喜欢他,而且,这个小丫头早就认识他,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更而且,这个小丫头想让他自己认出来她。这个小丫头叫兰儿。(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画家;墨池)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李少咏,逍遥镇人,洛阳师范学院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