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校六记】高考记误
本文作者:黄金亮
人生有许多尴尬时刻,如同在梦境中由古代穿越时空,回顾四周,突然就发现了自己的另类。
有一次刚上中学的儿子问我:"爸爸,你说你的学历是中专,中专是啥呀?"我一时语塞,大脑飞快地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能准确地解释一下中专到底是啥。现在的院校扩建扩招,硕士不如狗,博士满街走,更不要提什么中专生了,到底还有没有中专学历真不好说。
一来作父亲的自尊心,使我不能在晚辈面前示弱,承认自己年少时的无能。再者想当年中专也并没有如今这样不堪。我上的乌盟财校一个班编制40人,总共一届学生才招的三个班,其中一个班还是面向全自治区招生。计划招生,名额的多少由省一级招生部门决定,分配到各旗县后,就是不算凤毛麟角,说是出类拔萃也不过分吧。
想了半天没想好,孩子寻求答案的眼神还在凝视着我,情急之下灵感闪现,于是故作高深地搪塞道:"中专就是二本。"望着儿子将信将疑离去的背影,心里不住地感叹,真是时移世易,当年一众考生趋之若鹜的中专学校,到了今天,竟然连个合适的描绘词语都找不到了。
作者高中毕业证
以前的中专考试,课程是五门,除了没有英语,别的都和普通高考一样,卷子也是一样的。乡下孩子英语不行,又想在体制内博得一个名分,只能退而求其次,好歹也有了踏入社会的敲门砖。我的情况还略有差别,英语虽然也是糊里糊涂,参加高考的主要拦路虎却是数学。高中三年蹉跎岁月,几乎没写过数学作业,什么代数几何、立体解析、积分微分,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除了书皮上的几个字,言简意赅有印象,其余连目录有些啥也记不全。应届高考结束,因为数学是主要的拿分科目,别人都在紧张地核对答案,我的脑海里,到底出了几道数学题都模模糊糊,还怎么对答案?于是只好对了一下自认为还可以的语文历史。对完了别人问,怎么样?我吞吞吐吐地说,大概能上八十分。旁边有几个老补生听了哄堂大笑,说一看你就没考过大学,语文也许,因为总分是120,历史满分才100,还有上了八十分的?我一下整了个大红脸,心里也为自己第一次参加高考的不成熟,感到深深的惭愧。
时隔不久分数出来了,成绩远在录取线之下,不过,语文历史还真的上了八十分,数学更在意料之中,120分的卷子只得了33分,这三十来分在哪些地方得来的我也毫无印象,实际上就是零分了。发分数条子的老师说,这成绩可惜了,捂住数学分,吓人一跳,亮出数学成绩,更吓人。
高考无望,新的开学季却说来就来,别人都去补习班复读了,我说啥也不愿意去,明摆着高考这条路走不通,还费那劲儿干嘛。正好我父亲的单位看大门的岗位空缺下了,我主动申请去看了大门。看大门这职业虽然名义上有点不好听,但收入颇丰,一个大院两个单位,一个单位每月给四十块钱,两个单位就是八十,上交家里一半自留一半,一下子就从落榜生跨入了土财主的行列。工作内容也很简单,主要就是早中晚开门关门,晚上值夜班。这正对我的心思,值班室里的床铺,比家里清静多了,而且还有电视看,办公桌旁边甚至有一个书柜,我翻了翻,竟然有《黄帝内经》,还有夏承焘编的《唐宋词欣赏》,有闲书可看,看大门的工作就又多了一层精神意义。
单位里面有许多刚分配来的大中专学生,闲暇的时候和他们一打听,才知道,中专毕业生刚参加工作的,工资是56块钱,大专生也不过刚上六十,闹了半天,和我这个看大门的相比,从收入上论是半斤八两。
这样自我安慰的好心情很快就被粉碎,主要原因是门房兼做锅炉房,除了看门还得烧饮水锅炉,所以单位里面的叔叔阿姨喝热水,门房是必达之地,几乎每天见面好几次。而这些人就如同电影里面的政委和书记,他们对我的不求上进表现出了无比的关怀和热情的劝导。不要看我学习懒散,其实平时读书也不少,还算是一个注重道德评判的人,所以有严重的爱面子倾向。每日锅炉里的开水一响,我的心跳速度就加快,用不了二分钟,热情的政治指导员们或单个、或结伴,陆陆续续到来,这个说年纪还小读书求学是正路,那个说别人都去复读,你怎么不去了?任何事情不经过努力咋能轻易放弃?遗憾的口气,关切的眼神,有的还要拉着你的手推心置腹,摸着你的头举一反三。经过这样一番帮助和挽救,我终于从厌学的泥坑里被拔了出来,倒不是变得热爱学习了,是受不了这样的热情洋溢。没办法,脸皮薄总算还是优点,知耻近乎勇,我下了决心好好复习,即使不能一雪前耻,也最好能离开这个太过于关心我的地方。
大门坚持看了一年,第二年进了补习班,这一回对高考进行了认真的研究,结论是,凭我的基础,考大学基本无望,考下去最多也就是大专,大专在我们那里,几乎就是乌盟师专的同义词,当学生多年,心中把当老师视为畏途,师专非我所欲也。这样比较下来,觉得还不如报考高中中专,虽然学历稍低,但是学校和专业的选择比较多,而且英语和数学两害相权,总算除了一个,要是能有没数学的考试就更好了。中专学校里我看好了内蒙司法学校,不是觉得法律专业有多么好,是初步了解了一下,法律专业不用学数学。
有一幅励志的对联说:“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我报名进了补习班,虽然没有坐十年的打算,但是板凳冷是肯定的了,我让我妈缝了一条厚棉裤,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了复读的大军中。最后的结果是,心仪的司法学校成了泡影,鬼使神差地被乌盟财校录取了,那一年察右中旗报考文科高中中专的人数是三百多个,最后被录取的有十一个,我是第十一名,差第一名13分,数学成绩也终于有了提高,目录基本是能背下来了,成绩是45分。
印象深刻的事往往会在一生的记忆里留下痕迹,数学过不了关,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人生的噩梦。直到现在,每逢白天碰到困难,夜里常会做梦,梦中的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那就是数学考试,试卷拿到手里,一道题也不会做。也有运气好的时候,非分之想得到了满足,能够照抄邻座同学的答案,然而到了交卷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抄了半天,满卷竟然还是空白,惊出一头大汗后就醒来了。寂寂长夜再难入眠,心里如翻江倒海,想东想西,想的最多的是,假如我的数学成绩哪怕能够及格的话,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境界呢?
在补习班的第一学期,我私下里给自己定了三年的目标,就是说用三年的时间争取高考成功。第二学期4.20摸底考试,我竟然五门课考了390多分,成了报考中专的学生里的第一名,这下信心陡涨,心里面瘌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由自主地做起了高考上榜的美梦。补习班的班主任韩老师有一句名言,“一切在于锻炼”,什么是“锻炼”呢?以前认为就是锻炼身体的意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经过韩老师一提醒,又想到高考失败的经历,再加上补习班的种种遭遇,终于能够明白“锻炼”的含义了,其实就是经得起种种折磨。
补习班的正面墙上,开学的时候韩老师突发奇想,当然也是为了鼓舞学生奋发图强的志气,贴了一副大字标语,上书:“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出自严复翻译的《天演论》,是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大家觉得很新奇,也觉得使命召唤,身上的压力沉重,丝毫不敢懈怠。谁想到不几天李芳校长来查早自习课,站在后排两眼盯住这行标语看了能有十分钟,然后和旁边的同学说,摘下来摘下来,怎么能够写这种话呢?标语被摘,第二天还是换成了老生长谈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过竞争的种子已经埋下,到底能不能生存就看大家的努力了。
一模争了第一,而二模三模一次比一次差,到了正式高考更差,中旗给了十个文科中专指标,上了出档线的是十二个人,最后两个并列第十一。我报的是内蒙司法学校,属于提前录取院校,高考成绩只要一发布,上线的就得在第二天参加面试,面试后才决定去留。中旗教育局派往呼市抄分的人,大概是老眼昏花了,打回电话来通知了考试成绩,招办的人凭电话内容,把能有资格参加面试的考生名单,贴在了窗户上,我上去一看,就没有我名字那三个字,如同一瓢凉水从头浇到了底,朗朗乾坤一个炸雷,心里一沉说完了。面试名单没有,说明就没上线,不仅提前录取的学校泡了汤,别的学校也没指望了。
灰心丧气地到了晚上,却有人来通风报信,说是在呼市查了分数,我上了出档线应该能参加面试,一语惊醒梦中人,心里的鼓敲得更响了,为啥面试没通知我呢?最后一名也算出档了呀?心如乱麻地等了一夜,第二天去教育局说明情况,有关人士听了,把手一摊说等着哇,抄分的人已经上了公交车正往回赶了。
那年月信息不通,无法联系,呼市中旗的距离大约是130公里,公交车再快也得一个上午,焦急的心情无处寄托,只好在教育局墙底下晒太阳,来打发这忐忑不安的时光。到后来,不住地伸长了脖颈往路上瞭望,生怕错过了那个抄分的重要人物。时已过午,那人终于姗姗归来,提着的黑色人造革包包还没放下,就有人过来说你赶紧给看看,有一个考生反映,你把人家的面试通知误了。那人急忙翻看成绩单,最后一名压线的果然就是我,不由得手拍大腿,哎呀就是就是,这可咋办?我听了也不管他咋办了,扭头就走,现在是我咋办的问题了。
回家匆匆吃了一口午饭,揣上我妈给的路费,急急忙忙赶往汽车站,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发了车,摇摇晃晃到了集宁,跳下车就往面试地点乌盟警校跑。一身大汗地到了面试现场,就看见负责面试的老师们都在密封面试结果了,又不管不顾地找到了警校的领导,领导说孩子,你要是想参加面试也可以,不过已经没啥意义了,你报的学校把招生名单都定了,你又是你们旗里面的压线生,我看你还是张罗别的学校吧。
因为少考了一分成了最后一名,眼睁睁看着前面的第十名同学只比我多了0.5分,再多一分我俩就换了座次。总结历史经验的学者认为,历史是由客观规律支配的,那是说大历史,大历史如同滚滚长江东逝水,也如同浩瀚无垠的太平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待。对于个人的人生遭遇来讲,很多时候就是偶然性决定的,当然也有规律,比方说你有能力有毅力品格高,最终必能出人头地,最关键的是你还得有足够长的生命,比如你正值壮年上升期就得了不治之症,再有规律和准备都晚了,说到底还是被命运牵着走。曾国藩说过:“人生不如意事,大抵十之八九。”花未开全月未圆,待到月圆花已谢。
最后万幸的是,乌盟财校在冥冥之中相对了我。拿到了来之不易的录取通知书,我拆开一看,右上角上写着录取编号,第120号,那一年财校的招生人数就是120名,我不仅是察右中旗的压线生,还是乌盟财校的最后一名被录取者。
第一学期元旦,学校会餐,在近千人的大餐厅里,负责招生的成祥老师敬酒到了我们班,首先问,哪一个是黄金亮?我举手站了起来,他紧紧盯着我看了有十几秒,开怀大笑说,录取工作就要结束了,还差最后一个,我伸手一摸,在落满尘土的一堆档案里就摸到了你,你还真有好运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