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吴克敬《燕子,燕子飞》

《燕子,燕子飞》

吴克敬,男,1954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主席。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曾获“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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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因种植绿色蔬菜,主人公鲜本求与邻近的机关大院里的干部结下了一份特殊的情谊。然而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随着城市、乡村的改造开发建设,已然适应城市生活的鲜本求回到家乡,却失落地发现曾经熟悉的一切都物是人非,田园将芜,桑麻零落,再也回不到从前。小说以鲜活、富有质感的语言描绘鲜本求深深眷恋的乡土生活,表达其对礼乐传统的向往与追求,刻画了一个朴素赤诚、深具理想主义情怀的农民形象。燕燕于飞,蹁跹呢喃,那自由欢飞的燕子,承载着鲜本求无处安放的乡愁,呈现出感伤而又诗意的美学风格。

—— 欧逸舟

《燕子,燕子飞》

1

  远亲不如近邻。鲜本求在村里给人这么说来时,没人不赞成他说得好、说得对,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

  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夜里在家生产,按照“落草”而生的习俗,男人安小旺背回家来一大背篓的散麦草,铺在他家土炕炕脚,让甄燕燕移身在散麦草上生产了。横生的胎儿,让要做母亲的甄燕燕,把自己的头发撕扯得比麦草还散。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满头满脸都是汗,挣扎得要死没活!逼得村里的接生婆,看着她既忍无可忍,又无计可施,这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帘,绝望地给安小旺说上了。

  接生婆说:要大人?要娃娃?

  守在门帘外边的安小旺,听得懂接生婆的这两声问询。这太可怕了,安小旺的耳朵眼里,像被接生婆猛地射进去了两发带火的枪弹,让他的脑袋突然有种炸裂的痛!安小旺没有配合接生婆的问询,他只按照他的心愿,扯破了嗓子,站在门帘外歇斯底里地吼喊了起来。

  安小旺吼了:大人我要!

  安小旺喊了:娃娃我也要!

  安小旺吼喊:大人娃娃我都要!

  与安小旺近邻的鲜本求,白天忙了一天,到晚上睡得正香,牙不咬,屁不放,只是在做他的梦……梦里几只小燕子,绕着鲜本求,翻来覆去,似是唱着歌儿一般,清脆明亮地啼叫着,叽叽叽……喳喳喳……村里承包了陈仓城里那家大机关的茅厕。鲜本求一天时间里,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从大机关的茅厕里,能拉回来两车粪尿,是要泼进村里的蔬菜地里的,让那些绿旺旺的菜苗儿,吃喝个够,是西红柿,是茄子,就一个生得红,一个生得紫。是黄瓜,是豇豆,就一个生得脆,一个生得鲜。还有芹菜、韭菜、菠菜等,无不生得嫩鲜馋人!可爱的小燕子,也不嫌弃气味冲,只要鲜本求从大机关拉回村上来,往蔬菜地里泼洒的时候,小东西们总会旋旋绕绕地飞了来,旋在鲜本求头顶的蓝天上,绕在鲜本求头顶的白云间。

  鲜本求往来在陈仓城里大机关和村里的蔬菜地之间,浇泼村里的菜苗,不知小燕子可知道,总之他是太知道了。

  鲜本求因此要不无骄傲地在村子里卖派的。

  鲜本求说:人家大机关,是不愧大机关的名声呢!

  做着小燕子翩翩旋绕、纷纷翔飞,还有油花花飘香的梦,鲜本求被安小旺吼喊醒来了。他没有怎么想,就翻身起炕,穿裤子穿袄,也不管裤子穿得可正,袄儿穿得可对,就匆忙跳下炕,往隔壁邻家的安小旺屋里跑去了。

  鲜本求从他家往出跑的时候,居然没忘回头去看他家屋檐下的那窝小燕子。他看见了,梦里的小燕子,正在小燕子衔泥垒筑的燕子窝里,静悄悄的一声不鸣,酣酣地眠着夜晚哩。

  鲜本求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燕子窝,就一路狂跑,跑进了近邻安小旺的家,听到了接生婆与安小旺的吼喊声。

  接生婆重复着她的话,几乎如哀求了:要大人?要娃娃?

  安小旺坚持不改,他吼着回答说:大人我要。娃娃我也要。

  人生人,吓死人!在乡村社会流传了千百年的这句民谚,赶在这个时候,尖锐地刺激着鲜本求的耳鼓,他知道安小旺媳妇甄燕燕给他们家生产哩。添丁进口,一件喜庆的事情,遭遇横生难产,结局就不那么喜庆了,甚至可能酿成一场大悲剧!情急之中,鲜本求既是对他看见的安小旺吼了,也是对他看不见的接生婆,还有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吼喊了。

  鲜本求吼:你们都撑着,好好地撑着!

  鲜本求喊:我这就去找人来!

  在这个人命关天的紧要时候,要想获得理想结果,也许只有那家大机关出手帮忙,才可能完美实现。鲜本求不敢怠慢,往村委会拼命地跑了去。村委会有一部电话机,是他们渭河岸边的滩底村,唯一向外联系的一部电话机哩!鲜本求疯了似的跑,边跑边喊叫,到了村委会门口,也不等住在村委会值班的人开门,便飞起一脚,踹开了关着的门扇,扑进村委会里,抓起电话机,就往陈仓城里的大机关拨打起来了……人家大机关确实有风度,深更半夜的电话,鲜本求一拨就通。鲜本求没有客气,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横生难产,娃娃、大人都危险!说到最后,他加重了语气。

  鲜本求说:我是天天来你们大机关的鲜本求。

  鲜本求说:我和你们任管事最熟了。

  那边接话的人,听出了问题的严重,也听出来鲜本求的底细。他不敢怠慢,当即给他回话了。

  接电话的人说:我立即通知市妇产医院。

  接电话的人说:我立即告诉任管事。

2

  任管事是谁呢?

  鲜本求说不清。不过他去大机关,任管事在与不在,都给他留着门的。有时候留的是前门,有时候留的是后门,那是因为大机关的厕所,后边的院子里有,前边的院子里也有。任管事给鲜本求留门,没有别的理由,就是为了鲜本求拉运便利。

  任管事对鲜本求的好,鲜本求一样一样地记着,哪怕他文化程度不高,又还瘸了一条腿,走路像划着旱船似的,一条腿摆着,一只胳膊就摇,但都不影响任管事在鲜本求心里的形象!任管事是高大的,是英俊的,是关切人的,是爱着人的。鲜本求却没来由地有点怕他,到了大机关,就尽可能地躲着他。

  可是任管事不让鲜本求躲他。

  任管事总能在鲜本求到大机关院子时,把一艘旱船似的身体,划拉着划到鲜本求身边来,没话找话地要和鲜本求说几句。鲜本求奇怪,他一个大机关里人称管事的人,是多么贵气呀!

  任管事每一次寻着了他,向他问东问西,锅碗瓢盆,家长里短,都是平常事儿,什么地里的麦子过冬没冻着吧?春天来了,麦子起身了吧?什么村里人的日子怎么样?有啥困难吗?鲜本求爱听他问这些话,有问必答……其间任管事把他的纸烟要掏出来,自己衔在嘴上吃,也让他吃。鲜本求咋能吃他的纸烟呢?烟盒子花花绿绿好看,烟卷儿白白净净好吃,有一股子奇异的香味,往他的鼻孔里钻,让他是要香得打喷嚏哩!

  鲜本求是有自知之明的,哪能随便接人家的纸烟吃呢?他尽力地来躲任管事了,可他是躲不过的,就只有客随主便,接到手上吃了。

  吃了任管事的纸烟,任管事问他话,他就觉得更体己。

  在这样的一种氛围里,鲜本求便毫无拘束,心里有什么话,就都竹筒倒豆子,丁零当啷地给任管事说了。

  最有趣的一次,是他在村里的蔬菜地头,顺手摘了一撮豆角,还有一撮蒜薹,以及一把葱苗和一把小青菜,用菜地边的马兰草扎绑好了,挂在他的架子车辕梢上,一路鲜鲜嫩嫩地走进了大机关,要任管事拿着回家去,给他家的锅灶上添点新鲜。

  任管事没有拒绝鲜本求的好意,夸着说:真格新鲜呢!

  鲜本求说:刚从地里摘来的。

  任管事赞着说:真格香哩!

  鲜本求说:都是你们大机关粪尿好,拉运回菜地边,泼浇在菜地里长出来的。

  因为蔬菜的关系,使鲜本求与任管事的友谊,一天一天地深化着,到了他的近邻安小旺媳妇甄燕燕横生难产,鲜本求本能地就想起了大机关,和在大机关里的任管事。

3

  任管事最先来到鲜本求求救的渭河岸边的滩地村。

  任管事是坐着一辆帆布敞篷的吉普车来的,鲜本求村口接着了任管事,想与任管事坐着吉普车往安小旺家去。任管事却弃车下来,问妇产医院的医生来了没有?鲜本求回答,还没有。任管事便嘱咐吉普车司机,转过车头,打开车灯,让他往来路上照。用任管事的话说,他走在前头是没有用的。他们等的是市妇产医院的医生,他们来了,甄燕燕和她的娃娃才有救。

  吉普车司机把车头转向来路,射出两道灿灿的白光,照得远了便聚结在一起,汇成一道光灿壮阔的通道……远远地照见了一辆救护车,“呜啊呜啊”嘶叫着飞驰来了。

  谢天谢地,妇产医院医生的职业技术是精湛的,加之救护车上设备和药品的完善,甄燕燕和娃娃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鬼门关。新生儿从娘胎里滑落下来,发出的那一声啼哭,太嘹亮了!

  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里,守在安小旺家院门外的鲜本求,看见任管事哭了。

  任管事像头磨道里的驴子一样,皱着眉头,一直在安小旺家门口兜圈子,那条瘸腿摆着,还有胳膊跟着瘸腿的节奏摇着,摇得激烈,摆得激烈……吉普车的司机下车来,想要撒尿,被任管事吼上了他的驾驶座,要他不要离开他的岗位,小心妇产医院的医生有什么急需,吉普车就要立即出动,争分夺秒地完成任务。

  婴儿的啼哭,惹得任管事哭了。

  任管事在鲜本求身上拍了一巴掌,什么话都没说,顾自爬上严阵以待的吉普车。没等司机按喇叭,他自己伸手长长地按响了一阵,便回他的大机关去了。

  安小旺的新生儿子要过满月了,他托付鲜本求请任管事,他们一家人要感谢任管事哩。

  鲜本求带着安小旺一家的嘱咐,把任管事诚心诚意请了,却没有请得来。当时的情景,让鲜本求纳闷,任管事像是忘了还有那一场事似的,反问鲜本求了。

  任管事说:安小旺是谁?他请我?

  任管事说:他请我做什么?

  鲜本求睁大了眼睛,他是不解的,想着要给任管事仔细解释时,却被任管事嘴里说出来的话,把他要解释的话,完全堵回进了他的喉咙眼里。

  任管事说: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哩。

  任管事说:而且还是人命关天的难处哩!

  任管事说:我们的职责,可不就是为人排忧解难吗?

  听着任管事的话,鲜本求就只有感动了。他在给安小旺转达任管事的态度时,多加了两句话。

  鲜本求说:好人啊!

  鲜本求说:他不愧大机关的人。

  鲜本求和安小旺盛情请他没有来,任管事却在多年后的一个日子里,悄没声地到他们以种植蔬菜为主业的滩地村来了。

  与任管事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容貌端庄、举止稳健的人。

  他俩一到滩地村来,就被村里人认出来了。这是因为那位容貌端庄、举止稳健的人,隔三岔五地要上报纸,要上电台电视,大家知道他是大机关的首长哩!所以他俩刚一进滩地村,就被村里认出了他们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问候着村民,村民也问候着他们,相互的气氛是热烈融洽的,是和谐美好的。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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