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戏|竹林居夜话

我家的院落毗邻田野,远离市井,晚上大门一关,格外清静。老神树的鸟儿睡着了,果园里正在孕育花果,高墙屋宇一片朦胧,只有各户人家的煤油灯、豆油灯还在亮着。一个深秋的夜晚,在我家的“前房”,忽然传出教戏的声音,清婉的潮曲,声声悦耳,夜夜不断。老宅仿佛年轻了许多。

祖母和父母亲皁早入座,邻居们也来了,不大的“前房”坐满了人。我同大姐和二姐坐在床尾,床头坐着“石门蔡”(村)的老艺人“打鼓伯”。看上去他有五六十岁,个子瘦小,身板倒还健朗。只见他盘腿而坐,右手拿着铜头烟斗,一个晚上几乎没变换过姿势。教唱时,他用烟锅击打床板,我便在那“答、答、答”的节拍声中一句一句地学。

那时候,刚解放不久,“石门蔡”与我家只隔一条溪,因为都做小生意彼此熟悉,父亲也是农民,便把户口落在这里。“石门蔡”属潘厝(乡),有一次我随同父亲到乡里开“斗争会”,斗地主恶霸,会后分“胜利果实”。祠堂里摆满抄家抄出来的好东西,什么都有,排到谁任意挑。回家一踏进门,我便高喊:“分果实呵!”家人围上来,父亲小心翼翼打开布包,家人以为什么宝贝,一看,是一叠大菜盘。父亲说:“现在能吃到大鱼大肉了,家里正缺大菜盘。”

教戏|绘图:阿鹏

吃饱穿暖,农民便唱起戏来。许多村都能演戏,“石门蔡”有打鼓伯,自然不甘落后。他教的第一出戏是《小二黑结婚》,全村人都参与。父亲带我去看打鼓伯教戏时,居然为我争取到一个小角色——小时候的“小芹”。怕我不好好学,父亲竟然把打鼓伯请到家里来。

我那么小学唱戏,真有点“赶着鸭子上架”。小学学唱歌学的是“1、2、3、4”,潮乐、潮剧用的是“工尺谱”,“3、2、3、5、3、2、3”,念出来是“工、尺、工、六、工、尺、工”,头一回接触,一头雾水。父亲为了让我从头学起,练好“童子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段基础唱段,用的是“工尺谱”,要我用墨笔抄写出来贴在巷头墙上,让我以及两个姐姐有空就学。我把谱子抄在报纸上,都是“工尺工”这些字,抄得很不耐烦,索性应付了事。不料父亲回来一看“面就乌”(变脸),大声训斥:“读这么多年书写这样的字,乱过豆芽炒韭菜!”众人面前我太“无脸”(没面子),恨不得找地缝钻。此后我便悄悄在“后头”(厨房)练字,砖头、瓦片当纸水当墨,想争点气也有点堵着气。

有父亲的目光,学唱戏曲我一点不敢偷懒。可潮曲好像专门考奴仔(小孩),不那么好学。有的一句曲,光拖腔就曲里拐弯唱个没完。打鼓伯看哪句曲难学,便一句分成几段教,姐姐学会了,急于等教下一句,我怎么也连不下来。父亲也急了,只有打鼓伯不急。烟锅还是那样一句一句地敲,难唱的节拍敲得很响,“答、答、答”变成“叭、叭、叭!”

教了一阵以后,大姐和二姐对潮曲很感兴趣,跟着我唱得很欢。打鼓伯看是好苗子,也给他俩“开声”(亮嗓子),大姐声音宏亮,居然能唱小生,二姐声音甜美,天生的花旦。每个晚上先教我,接着教姐姐唱一些唱段。听说他曾在一个老戏班演老旦,主演过潮剧《扫纱窗》,教的都是一些名段,很好听。屋里的大人都听得入了迷,有的还轻轻跟着哼唱,大姐和二姐也很快学会,第二天便从“二间”(房)传出:“王金龙命中不幸……”

教完唱段后,便在后厅教表演,先教基本功,甩水袖,走碎步。练碎步时,打鼓伯念着“咚将咚将”的鼓点,绕着圆圈走,我和姐姐紧跟其后,有邻居小孩也跟着,十分投入。兴浓时,打鼓伯提起裤脚,大家也跟着提,一提裤脚,走得怎样便一目了然,有的不好意思提。教完戏以后,送走打鼓伯,祖母发现,“前房”教戏那張床的草席,被敲烂了一大块,床板上留下许多烟锅的印痕……

打鼓伯曾经在木偶剧团呆过。陈厝垅的“文畔”(弦乐)和湖美的“武畔”(打击乐),都是他的朋友,一请就到。每有演出,村里殷实的人家,会主动管饭,招待客人。父亲好客,常常把文畔或武畔领到家里,一起喝酒,欢天喜地。

演出前母亲也忙得不可开交,在后房为我化妆。后来又排了一出戏,我演一个古装女孩,男扮女装颇为费劲,为了那个漂亮的头饰,邻居也来帮忙,有的取下自己头上好看的首饰,直接插到我的假头套上。出去坐船时,街坊看了夸奖,小孩见了尾随,父亲一路乐呵呵的。

我到哪儿演出,父亲都跟着。姐姐开玩笑说:“阿爸好脸(爱炫示)!”其实,她们不知道,父亲开始跟着是因为光彩,后来是因为当上了“群众演员”。小二黑结婚“闹洞房”时,正缺人,父亲被安排上了。让他坐在一只靠背椅子上,一句台词也没有。父亲很当回事,后来就不是跟我了,而是以演员的身份一起走的。早有“戏子迷”的二姐看到以后,暗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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