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厅之摆设
男人总要有个避嚣处,夜深人静,唯有客厅,不在大小,遂意即可。
我家的厅,不摆电视机,吃饭也在另一间,厅,因此豁然开朗,有明式厅堂的疏朗。厅的四壁,石灰墙,一片白,全无杂质。对着门的墙,独幅厚板,一横,谓之条案。条案上,一叠线装书,黄缎函蓝布面,煌煌在目,突兀得很。
条案的两侧,中式书橱贴墙而立,两扇门合拢在中缝两侧,中缝一竖款如衣衫襟,一款竖刻“集评本资治通鉴”,一款竖刻“中国书法全集”。东西对称,两厢呼应,都是崇贤馆的“镌刻时代珍稀版”的线装书。因为字大,可以学到老。有了书橱,免不了选对联,好比斟酌诗眼,选什么呢?颇为踌躇。“风雨一杯酒,江山万里心”,气象太大,托不住;“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上联火气太大,下联牛逼太大;“读书取正、读易取变、读骚取幽、读庄取达、读汉文取坚,最有味卷中岁月;与菊同野、与梅同疏、与莲同洁、与兰同芳、与海棠同韵,定自称花里神仙”,与橱里的书极适宜,与橱外的我不配。最后选了“友天下士,读古人书”。条幅夹着一幅淡墨画,雪中木屋,泛出一晕灯光,在寒冷中总不乏暖色的橘黄,昭示着江湖的温暖。
条案下,虚而不空,居中蹲着一只泥酒坛,红布覆盖,与上联呼应;贴墙的书橱,与下联妥帖。说来惭愧,大部分未曾翻阅,总想留待退休后以备养老之用;迟至今日,已日暮途穷,但一转念,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以此自勉自欺。
还有一把AK47红木仿真冲锋枪,倚在墙角。泥酒坛,意味着胸中尚有不可遏制之恨;冲锋枪,昭示胸中还有皆可曰杀者,也算是行为艺术,一个老愤青!书,读到没了火气,就成了苦雨斋主人。
厅,雅称“客厅”,俗称“客堂间”,顾名思义,就是与客谈天的空间。客是主角,茶是首选,最好是福建人的茶台,背着墙、面对客,面面相觑,常常一桌四人,并非麻友。一壶四盅,此乃标配。辜鸿铭调侃外国女权主义者:一壶配四盅,哪里有一盅配四壶?以强调一夫多妻制的合理性。辜鸿铭是个怪人!相貌怪(中西杂种脸)、汉字怪(常少笔画)、言论怪(标新立异爱抬杠),但怪得有才气,好玩!倘若没有才气,只有脾气,那是大蒜头。而梁实秋有言:“若要一天忙:请客;若要一周忙:搬家;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宁:找个姨太太。”因为“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这就是一夫一妻的合理性。由于盅小嘴短,所以频频点头,仿佛磕头,意味着主人谦卑、殷勤。洗茶斟茶,边喝边谈,边谈边斟,忙里偷闲,有事无事,海阔天空,月移星稀,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才是谈天的境界——忘我,就像茶台后的对联:“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深山宜画,闹市宜居,滚滚红尘应该有个让灵魂隐居的空间,最好疏朗些:僻角数瓣兰,半墙一屏书。在外忙了一天,装了一天,回到家,应该卸妆:解下领带、解开皮带,换下皮鞋、换上宽服大袖,一时魏晋人物,握一壶,斜插入嘴角,一抿。无客有书,有客不读,岂不快哉!
有家有室有烦恼,孩子的功课,女人的唠叨,“油盐酱醋烟酒茶,世事如棋乱如麻,我也他娘管不得,走出后门看梅花”。男人总要有个避嚣处,夜深人静,唯有客厅,不在大小,遂意即可。
茶台后的对联,总想置换:“沙场春试马,虎帐夜谈兵”,选用魏碑体书法,火气更大,更有男子烟草味。
写着写着,客厅就成了书房,书使厅有了灵魂。一进门,老同学惊呼:“噢哟,男(南之谐音)书房!”( 李大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