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经典研读

节选自《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卷109《李将军列传》。本文节选了其中有关李广的事迹和篇末太史公的评论，略去了记载李广后人事迹的文字数节。

司马迁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陇西成纪〕成纪，汉所置县，故治在今甘肃秦安北。初属陇西郡（今甘肃东部），故云陇西成纪。人也。其先〔先〕先人。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逐得〕追获。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故槐里〕原居住地在槐里（故城在今陕西兴平东南）。，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世世受射〕世世代代熟习射箭。受，学习、传授。。孝文帝十四年〔孝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孝文帝，即汉文帝刘恒（前203—前157），公元前180至157年在位。在位期间，继续执行与民休息和轻徭薄赋的政策，为汉朝的繁荣昌盛奠定了基础。后世将其与景帝统治的时期并举，称为“文景之治”。孝文为其谥号。，匈奴大入〔大入〕大举入侵。萧关，而广以良家子〔良家子〕汉时指医、巫、商贾、百工以外的人家。从军击胡，用〔用〕因为。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从弟〕堂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秩八百石〕俸禄等级为八百石。石，计算容量的单位，十斗为一石。。尝从行〔尝从行〕李广是时官中郎，为郎中令属官，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所以能常常随从文帝出行。尝，通“常”。，有所冲陷折关〔冲陷折关〕冲阵或抵御。折关，破关。及格〔格〕搏斗。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孝景〕即汉景帝刘启（前189—前141），汉朝第四位皇帝，前157年至前141年在位。孝景为其谥号。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吴、楚军时〕指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国发动的“七国之乱”。，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太尉亚夫〕指太尉周亚夫。周亚夫(？—前143)，西汉名将。沛县(今江苏沛县)人。太尉，官名。秦至西汉设置，为全国军政首脑，与丞相、御史大夫并称“三公”。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因为以汉将私受梁王授给他的将军印，所以还军后，汉政府以为功不抵过，没有赏赐他。。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日以合战〕每天来跟李广作战。合战，交战。。典属国〔典属国〕汉官名，主管处理外族降人。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敌战〕正面拒敌。，恐亡之。”于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后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中贵人〕内官中受皇帝宠幸的人，指宦官。没有什么德望可说，所以隐其姓名。从广勒习兵〔勒习兵〕受军事部勒，随军练习。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纵〕纵马驰骋。，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走广〕逃到李广这儿来。。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驰〕追逐。三人。三人亡马〔亡马〕下马，不骑马。亡，通“无”。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陈〕通“阵”，摆开阵列。。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即〕即刻，马上。有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用坚其意〕以此来坚定他们的猜想。。”于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余骑犇〔犇（bēn）〕通“奔”。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会暮〕恰巧天色将晚。，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平旦〕清晨。，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居久之〔居久之〕经过多时之后。居，犹经过，表示相隔若干时间。久之，多时以后。，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于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未央卫尉〕掌未央宫宫门卫兵的长官。下文“长乐卫尉”是掌长乐宫宫门卫兵的长官。，而程不识〔程不识〕西汉名将。生卒年不详。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程不识与李广从前都是任边郡太守而兼管军队屯扎诸事的。将，统领。。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广行无部伍行陈〕李广行军，没有严格的编制和一定的行列。部伍，部曲行伍，军队的编制单位。行陈，指军队的行列。，就善水草屯〔就善水草屯〕靠近有好水好草的地方屯扎下来。，舍止〔舍止〕起居。，人人自便，不击刀斗〔刀斗〕也称刁斗。军中巡逻报警的器具。有人说是铜斗，可以盛饭，夜间拿着敲击。也有人说是小铃。以自卫，莫府〔莫府〕即幕府。本指将帅在外的营帐，后亦泛指军政大吏的府署。省约文书籍事〔省约文书籍事〕把军中的文书簿籍等事一切简化。省，减省。约，简约。，然亦远斥候〔远斥候〕在前敌遥远的地方就布置了哨兵。斥，侦察。候，远望、窥伺。，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正部曲行伍营陈〕严肃地约束手下的部队，整顿编制和军阵。部曲，古代军队编制单位。大将军营五部，校尉一人；部有曲，曲有军侯一人。行伍，古代兵制，五人为伍，五伍为行，因以指军队。营陈，指军队的结营布阵。，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至明〕直到天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无以禁也〕也不能奈何他。禁，钳制、干涉。；而其士卒亦佚乐〔佚乐〕安逸而快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谨于文法〕谨守文书法度，毫不苟且。。

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汉以马邑城诱单于〕武帝时有人献策，用马邑城招诱匈奴单于，于周边设伏，企图一举歼灭匈奴主力。后为匈奴识破，计不成。，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后四岁〔其后四岁〕公元前129年。，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生致之〕活捉了押送前往。。”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络〕用网状的东西兜住。而盛卧广。行十余里，广详〔详（yáng）〕通“佯”，假装。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暂〕猝然，突然。腾而上胡儿马，因推堕儿，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余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儿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下广吏〕将李广下放到狱吏那里治罪。。吏当〔当〕判决。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赎为庶人〕汉律死罪交赎金可以减罪一等。。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颍阴侯〕指颍阴侯灌婴。灌婴(?—前176)，秦末汉初名将。睢（ｓｕī）阳(在今河南商丘)人。孙屏野〔屏野〕退职家居。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亭〕守护霸陵的亭驿。霸陵，汉文帝陵墓，在今陕西西安。亭，秦、汉时乡以下、里以上的行政机构。这里指的是亭所设的供旅客宿食的处所。，霸陵尉〔霸陵尉〕守霸陵的尉官，本为亭长，当时靠近边障或守护陵墓的亭，都由县尉主管。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现任将军尚且不准夜间出行，何况你这旧时的将军！！”止广宿亭下。居无何〔无何〕不多时，不久。，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韩将军〕指韩安国 (?—前127)，汉初将军、政治家。字长孺。梁国成安(今河南汝州)人。他被皇帝远徙，后忧愧而死，所以李广继之为右北平太守。，后韩将军徙右北平。于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镞〕箭头。，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为二千石〕做年俸二千石这一级的官。汉代的郡守、郎中令等都属于这个等级。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猨臂〔猨臂〕形容李广的两臂像猿那样长而且灵活。猨，同“猿”。，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射阔狭以饮〕比赛射箭，输了的罚酒。阔狭，犹疏密。。专以射为戏，竟死〔竟死〕直到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用此〕因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顷之〕不久。，石建〔石建〕西汉大臣，曾任郎中令。卒，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元朔，汉武帝的第三个年号，共六年（前128—前123）。，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指当时任大将军的卫青。卫青(？—前105)，西汉名将。字仲卿。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人。大将军，古代领兵之最高统帅。始于战国，是将军的最高封号，汉代沿置，职掌统兵征战。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博望侯张骞（？—前114）〕西汉外交家。字子文。汉中郡城固(今陕西城固)人，封博望侯。博望，在今河南南阳东北。将万骑与广俱，异道〔异道〕不同的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匈奴单于手下的统帅。当时匈奴设左、右贤王，左贤王居东方，右贤王居西方。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易与〕容易对付，轻蔑之词。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乡〔圜陈外乡〕摆成圆形阵势，军士面向外，做辐射状抵挡匈奴的围骑。乡，通“向”，朝向。，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持满〕拉满弓。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大黄〕大号的黄间弩，一种优质的弩。射其裨将〔裨将〕协助主将作战的将校。，杀数人，胡虏益解〔益解〕渐渐松开。益，渐渐。。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罢〕同“疲”，疲惫。，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留迟〕稽留延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无赏〔广军功自如，无赏〕杀敌虽有功，自己损失也不小，功过相当，所以没有赏赐。如，相等。。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代相〕作代国的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中率〕立了法律上明确规定要封赏的军功。率，军功封赏条例。，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元狩，汉武帝的第四个年号，共六年（前122—前127）。中，代公孙弘〔公孙弘（前200—前121）〕汉武帝时丞相。淄川薛（今山东滕县）人。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为人在下中〕其人的品格在下等之中。若以九品论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的说法，只在第八等。，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九卿〕古代中央政府的九个高级官职，各朝名称、司职略有不同，汉以太常、郎中令（后改称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大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为九卿。李广官只做到卫尉、郎中令，所以说他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望气〕即占侯。迷信以为人的命运可以从其头顶上的云彩形状判断。王朔燕语〔燕语〕私下交谈。，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不为后人〕不落在别人后面。，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相〕面相。旧时迷信，用观察面貌、形体来推测人的命运。不当侯邪？且〔且〕还是。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恨〕遗憾。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骠骑将军〕指时任骠骑将军的霍去病。霍去病（？—前117），西汉名将。河东郡平阳县(今山西临汾西南)人。卫青外甥，与卫青齐名。骠骑将军，位置仅次于大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少回远〕稍微有点绕远。回，迂回。，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屯行〕连结起来集中行军。。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今乃一得当单于〕如今才得一机会可以碰到单于的主力。，臣愿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阴受上诫〕暗地里接受皇帝的告诫。阴，暗地、私下。，以为李广老，数奇〔数奇（jī）〕命数不好。，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公孙敖〕西汉大臣。卫青好友，曾救卫青脱难。后因军功封合骑侯，元狩二年，因罪被贬为庶人。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封书〕写好文书加封，意思是下一道文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急诣部，如书〕赶快到右将军的军部去，按照文书所说的办。。”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食其〕即右将军赵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亡导〕没有向导。，或〔或〕往往。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南绝幕〕向南度过沙漠。绝，横度。幕，沙漠。，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糒醪（bèiláo）〕酒食。糒，干饭、干粮。醪，酒的总称。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曲折〕详细情况。。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对簿〕听审受质。。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上簿〕自上供状，听候质对。。”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刀笔之吏〕秦汉时代纸张尚未发明，狱吏写字用刀刻在竹简上，故称。。”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传曰》”句〕引文出自《论语·子路》。汉代《论语》还不是经，而是传。传是解释经书的文字。。”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悛（qūn）悛〕拘谨的样子。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阅读指要

《史记》为纪传体通史。纪传体，是一种以人物为核心组织史料的体裁，特别擅长摹写人物的性格。在列传这部分的安排上，司马迁也有独特的匠心。比如置于列传之首的《伯夷列传》，以议论开头，再引孔子之言，又自言“余悲伯夷之意”，下面才开始叙述伯夷本事，然而极简短；篇末又发出疑问：“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伯夷的同情和对命运的幽怨。又比如《张耳陈馀列传》，合叙二人之事。张耳陈馀始为刎颈之交，后来为势力所倾，反目成仇。又比如《司马相如列传》，因为传主是著名的文学家，擅长作赋，《史记》全篇收录了《子虚赋》等长篇大赋。总之，列传的写法不拘一格，既能丰满地展现人物的性格、精神，又往往寄寓了司马迁深沉的慨叹。

这里所选的《李将军列传》，是比较独特的一篇。首先，李广生活的年代与司马迁大致相当，当时人写当时事，自然闻见亲切。更重要的是，李广之孙李陵兵困被迫投降匈奴，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而遭受宫刑，身心受到巨大摧残。所以说，李氏一门三代的命运沉浮，特别是李广为汉名将而终不得封侯的凄凉遭际，格外牵动着司马迁个人的屈辱与创痛。细读本文，可以发现两条线索。一方面，太史公极力表现李广临战时的勇猛机变，从几百人遭遇强敌，而能镇静自若，到后来被俘，乘机腾越而起，夺胡马，射胡儿，鞭马回军的壮举，再到后来射石没镞的奇闻，李将军凛凛风神跃然纸上。所有这些，都让我们相信开篇匈奴的评语确非虚妄──“李广才气，天下无双”。与此相伴的，是行文中不绝如缕的厄运和哀叹。先是文帝感叹李广生不遇时，后在蓝田夜猎被吏卒呵止，英雄失势，到最后插叙与望气方士王朔之间的燕语，无不在惋惜李广命途多舛。李广死后，“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千载之下，读之令人悲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