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东明：爸的脑萎缩
【总第082502期】
作者：尤东明
又到父亲节了，就想写一下爸。
爸今年七十九岁了。他是农民，一辈子的农民！
爸和妈回老家河北生活，有十来年了。他们，是在农场退休后才回去的。去年，小妹打电话告诉我说，爸得了小脑萎缩，脑袋不记事儿了。有时，都记不得回家的路。于是，我带着妻，惶惶然地回了华北平原上的，爸的老家。
爸的身体一项很健康，几乎没得过什么病。
医生却说，如今，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患上小脑萎缩，已经趋势化了。
爸是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来到北大荒农场的。在这里，他出过很多力气，他干过农田里春种秋收的所有农活。除了田里的农活，他还在连队的木匠铺子里帮过忙，铁匠铺子里打过铁，赶过大车，开过东方红拖拉机，哦，他还当过一段时间的连队武装民兵呢。爸说，他以前从来都没有摆弄过枪这玩意，所以，他不想当那个民兵。可当时，备战紧张，连队的男职工，每人都发了一杆枪，就都成了民兵。
爸真的是脑萎缩了。他常常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或是怔怔地盯着楼下看。楼下，是一个教武术杂技的学校，每天都有一帮小学员们在院子里翻跟斗打把式练功夫。我发现爸有时也会笑一下，那一定是楼下有小学员练功没练好，出了“洋相”。
小妹说：爸就这样，话特别少。常常是闷头不语，一坐就是小半天。可不像在早先，爸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像作报告。
我和小妹说，兴许呀，老天爷早就定下了一个人一辈子应该说多少话。如果他以前说的多了，现在，话就应该少了，就像爸。
我带他和妈去饭店，要了一盘鱼，是一整条清蒸的鲤鱼。爸极力反对，说这里的鱼味道不好，没法吃，哪有黑龙江里的鱼味道鲜美。在黑龙江里，哪怕是随便的几条小鱼，用江水炖出的一锅鱼汤，都能鲜美的叫人流连忘返。
爸就讲起来那年，连队里下黑龙江作业，结果翻了船，淹死了七个人。爸和几个伙计，被连队派去拉大网，打捞死人的事儿来：……在江边守了好几天，才把那几个人捞上来。期间，爸和伙计们累了，就倒在江边的沙滩上眯一觉。饿了，就在江里下一块渔网，捕上几条鱼来。又在江边找几块石头，支上一口铁锅，在江里拎上一桶江水，捡来江滩上的干柳树枝子烧火。炖江里的鲜鱼，只要一把大咸盐粒子，两把江边采来的野江葱，就能把一锅鱼炖的味道鲜美。那鱼汤，就像上边漂着一汪油的牛奶一样白。而被他们捞上来的几具尸首，就被用一条绳子，串起来，漂在江边的水里，只要抬头，就能看到。而且，有两具尸体的鼻子，耳朵，脸颊，都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毁了。有人说，这是江里的大鲇鱼干的，黑龙江里的鲇鱼，狗鱼，黑鱼，都吃腐败的尸体……。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吃馒头喝鱼汤，喝烧酒。其实呀，当时也没感觉那鱼汤有多么好喝，大家伙一个是因为连队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毁了几个家庭，情绪压抑。二来大家确实是非常辛苦劳累。试想，如果饿急了，就是窝头咸菜，也会变成人间的美味佳肴了……。爸在饭桌上，打开了话匣子，话渐渐地多了。
爸还说，就是在北大荒种出来的萝卜白菜青菜，炖出来，都是有滋有味地呢。那兴安岭的木耳喉头蘑菇，新鲜的山野菜，蕨菜和老山芹，就连柳蒿芽，炝拌好了，都是人间的美味啊！就是最简单的大葱蘸大酱，吃着都觉得香甜。这些，在老家，无论如何都吃不到。
我对爸说：夏天，我们常去黑龙江边上聚餐。我们也炖江鱼，还烤肉，但我们有白酒，啤酒。爸就说，还是你们幸福。我们刚到北大荒的那个时候，黑龙江的鲜活鲤鱼三毛钱一斤，都没人要，是因为大家都没有钱。我又对爸说：现在，刚出水的黑龙江活鲤鱼，一斤都能卖到一百五十块钱呢，有时想吃，还买不着呢。爸表现的惊诧不已。
我带着爸去浴池洗澡，爸在池子里泡澡，竟又想起他早年在黑龙江里洗澡的往事来：连队离江边不远。夏天，干了一天活的爸，总是和他的一群伙计们，在落日的余晖下，在暖暖的江水里泡个够。那江水，清澈的很，捧起来都能喝。江边浅水里总有一群群的小鱼在游弋。爸和伙伴们玩的兴起，就顺着黑龙江，游出去好远……。那份惬意，那份兴致，到现在，爸居然还能回味起来。
爸的家里有一把理发推子，是电的。爸的头发长了，二弟，小妹，就用它给爸剪头。
这天，我也用它给爸剪头，爸忽然问我：东北的家里曾经有一把用子弹壳做的小刷子，还有吗？
我愕然，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亏得爸还能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当年，咱家花了八块钱买了一个理发推子，就是过去那种弹簧的推子，给你爷爷，你，你弟弟剪头，还给周围的邻居们剪头。那时买推子，没有刷子。我当时在连队的马号喂马喂牛，就拽了一把马鬃，用我的七点六二步枪，对着院子里的沙堆开了一枪，枪膛里就蹦出来一枚黄晶晶的铜弹壳。把马鬃塞进弹壳里，再把弹壳的口儿砸扁，砸紧，一个精致的小刷子就做好了……。
有，有，小刷子还有。我回去找出来，下回来，给你带过来。
我心说，如果找不着，我就给爸做一个。但仔细一想，还真做不了，一个是马鬃，没地方去踅摸了。第二，就那枚黄晶晶的，黄铜的步枪子弹壳，还真的淘弄不来。
那段时间，爸的话，特别是关于东北的，北大荒的，老连队的话题，明显地多了起来。很多年前的，早已尘封的往事，也都被他给回忆起来。谁谁家现在过的怎么样？谁谁的身体还好吗？他也依然能惦念起来。
所喜的是，那把用黄铜子弹壳做的马鬃小刷子还真的被我给找到了。我今年一定要给爸带回去，说不定，它能治疗爸的小脑萎缩健忘症呢！
尤东明，农垦职工，喜欢文学。希翼借一双文字的羽翼，遨游在文学的星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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