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动
异动
1975年,我高中毕业,在可以延学半年和回家的自愿选择上,我选择了回家。学校离家12华里。上午我领到了毕业证书,背着一个包裹——用床单包着被子还有一些书和一双鞋,这是我读了两年高中的全部家当——用了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回到了家。下午,我就出工了,记得是挑粪——把牛圈里的粪土挑到场院里,再用人力车运送到地里去。时间是二月份,天气变得暖和起来,这是春耕季节。春耕的第一件家事,是把所有庄稼成长需要的人粪尿、牲畜粪尿,和家家户户沤绿肥撒到待耕的田地里去。
从那天下午起,我成了一个准劳动力。我们那个生产队叫第一队——我们那个村叫上庄村,有四个生产队——队长叫王喜。我挑着箩筐早早来到喂牛的场院,不用报到,更没有任何录用手续——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我本来就是家农孩子,这个村就是我的根。队长看见我,对我说:“毕业了,好好干,从现在起,出工一天,记十个工分。”
我一边挑粪,一边和他说话,他的话,我没有多想。他说“好好干”。当时,对于我是没有什么可想的。我选择了提前半年回家,并且,从我能干活起,就开始力所能及地干队里的各种各样的活,从一天挣三个工分,到六个工分,再到八个工分,在我看来,上学不过是让我的身体顺利成长,直到可以能像队上那些男劳力一样,什么样的力气活都能干——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干力气活很对得起出工一天的十个工分。现在,我回到了家,回到了村子里和同一个队的人天天在一起干活,听从队里的吩咐,和有经验的人学着干各种农活,我没有任何想法,这很像柿子到了秋天,从树上落到树下一样,这样的归根是用不着想或者不想的。
72年,我初中毕业。那一年,在新中国的历史上被称为智育回潮年——这个说法,如今很多人不知道,经过那个年代的人,也大多忘记了。在那一年,我们作为初中毕业班,开始上晚自习,突然之间,作业量大了。放学之后,虽然还要做家务活,周末或放假为队里的牛割草挣工分,但晚上要点了煤油灯写作业。在学校,考试越来越多,一个月一次统考,没等我们从这种频繁的考试里回过神来,我们就毕业了。大约是在十一月到十二月份之间,我们参加了一场中考。春节后不久,我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
我在队上干活不久,通知我去大队做技术员。没有人事先和我说这件事。有一个大队干部——他叫王敬忠,和我同一个村,年龄比我大,但辈分比我低,他有六个儿子,在终于生下一个女儿后,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他的第二个儿子叫王万妞,和我是小学到初中同学,我们两个关系一直很好。我从来不把他和他父亲搅和到一起,这样很好,后来,他也不把我和他父亲放在一起对待我,从情感和立场,他选择了和我站在一起,我不把心里对王敬忠的看法表露给他,他也从来不在我面前说他爹的坏话——他来通知我,第二天九点,我跟他去一个叫贾岭的村子——这个村子与我们村有两到三公里的路,坑坑洼洼的土路,走起来,远不止这个距离;这个村子里的人多数姓贾,他们居住在一道东西向的岭上,这个村子有三个生产队,根据方位,分别叫贾东队,贾中队,贾西队——我们去的贾西队。路上,王敬忠告诉我,大队决定,想在这个队搞一项土化肥自制试验,我是这个试验的专业技术员。他接下来告诉了我这个试验的全部内容。具体地说,离我们那地方有三十几里地有一个仓头公社,位于山区,那里有一个硫磺矿,从事硫磺采石和炼制的工人多是劳改犯,所以,那地方,也叫河南省第四监狱。炼制硫磺后,有一种废料叫硫磺渣——当时我们就是这么叫的。我们试验的土化肥就是用这种硫磺渣再进行烧炼,把它烧炼成灰,用来为庄稼施肥。
作为技术员,我的前期事情是设计出一个烧制炉,这个炉设计的重点是,能让煤炭在燃烧过程里温度达到八百度到一千度不能爆炸。由贾西队派出五个人,在我的指导下,先在一个选定的地方造出这个烧炼炉。与此同时,我要通过所学的化学知识,弄明白,硫磺渣在被高烧到多少度可以粉化,烧炼多长时间,会产生质变,成为利于庄稼成长的化肥。这件事的结果是不了了之。之后,去了学校当了老师。
在我跟着王敬忠去做技术员工作时,我想起了我们的队长王喜的那句话,他说,好好干,原来是有意思的。
又过了一年,停滞了十年的高考恢复了。有很多人,放下农活,参加了县政协办的高考辅导班,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叫王波子的,他比我大几岁,家里六口人住在一孔窑洞里,他用庄稼秆在那孔窑洞的后面堵了一方空间,白天黑夜点了煤油灯复习准备高考,两年后,他被河南师范大学录取。
我在学校里,感觉到一种异动,所有的年轻人,都不再“好好干”了,他们更不会为这三个字所动,农村,和农村里的生活,以及农村里的农活,成了这种异动的遗弃者。我也在学校里,每天望着学校外更远的地方。
可我不知道,我的目光是我自己的意愿,还是随俗流转的跟风。
202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