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作家‖【山的味道】◆康广潮

作者简介

康广潮,安徽人,中学高级教师,蚌埠市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

山的味道

到山里去,就想看山的味道。所谓山的味道,就是指山景中那些源自古老的粗犷、质朴给人的感觉。这味道有时表现为排列上的杂乱、无序,有时表现为质地上的坚硬、粗粝,有时表现为有视觉冲击力的体积上的壮美、雄奇或面积上的辽阔、坦荡,都能让人在喧嚣、繁杂的生活中忙于奔走的心灵暂时找到一处栖身的寓所,舒缓舒缓筋骨,抖擞抖擞疲累,恢复一些朝气和力量。每次看山,我想吮吸的就是这样的山的味道。

一座山突兀的山体有山的味道。在四野几乎相似的村庄、田野或楼群中,忽然有一处景物特立独行,隆起在诸般景物之上, 弧形的起伏,四季苍翠的色泽——浓得发黑的墨绿,而不是遍布小巷、路畔的碧绿,让耳目如洗,为之一新。这就是平原上的山给人的感觉。细究群翠的构成,有侧叶的柏树,有针叶的马尾松,迎风雨,笑寒暑,都与日常见到的树大相径庭。晴朗的天空下,她们罩着一层淡蓝的颜色,好似美女遮着朦胧、神秘的面纱;夏雨过后,云脚低垂,掠山头而过,如同仙人举步,俊逸、清秀。孔子说:仁者乐山,就是说看山得仁——看山,山的安稳、宁静、平和,给人以精神上的启示,涤荡身心。

山景那么别致,自然就想细瞧。撇开别人为你铺好的路,进到山里,在灌木丛间,在参天大树的荫庇下,在枯枝败叶、野花野草丛中寻找落脚的地方,让自己成为一棵走动的树、会听的花、会心跳的草,清新的空气、悦耳的鸟鸣、植物群落高高低低错杂纷乱的身形、深深浅浅蓬勃的秀色,让人油然张开目光的巨口,大快朵颐。山里还有各种昆虫,或飞舞空中,或蠕动花间,或爬行叶上,或仄身树杈的缝隙、洞穴里,都一样让人惊奇。山里还有好玩的动物。苍黄的野兔被惊动了,疾蹿而去,是真正的草上飞;花花绿绿的蜥蜴在脚步的颤动声中,从石块下钻出来,好奇地定睛观察,发觉是庞然大物正在逼近又影子般地躲进另一石块下;刺猬白天是看不见的,发现有一处软草封堵的洞穴,用小木棒拨开草团一看,里面露出黑白相间的尖刺,原来它们在酣眠呢;穿花衣服的啄木鸟迅捷地从这棵树干跃到那棵树干,找到合适的位置“笃笃笃”地敲;碰巧了,也会看见猫头鹰在树上休息,三五只在一起,树下的鸟粪泄露了它们的行踪。

这还不能算山,充其量算是土丘。一路攀登上去,终于看到突兀在草木间的巉岩了,这才是山的精髓。那些巉岩波浪一般涌起来,没入泥土中,又涌起来。那凝固的排空的姿态,棱角鲜明,让人想到剑龙的甲状背脊。再细看那一簇一簇岩块,有的似群狮扑食,有的似饿狼蹲踞,有的似万马狂奔,有的似卧牛反刍,或嶙峋峭拔,或舒缓平滑,都一样的坚硬冰冷。抚摸这些岩石,让人不禁神游于亿万年来天翻地覆变迁之中——思接茫远,平日里的喧嚣、焦躁不觉间尽抛于尘埃中,化为护绿的春泥了。于是脱胎换骨,日月山川的灵气油然澎湃于心胸间了。

这就是山的味道,古老、原始的质朴、刚健之气,雄浑而广博,苍凉而深远,滚滚滔滔,势不可挡。在广大的平原地带,在蚌埠周围的小山上,都能找到这样的味道。啊,我喜爱这山的味道。

两个秋天

长江中下游地区,一年有两个秋天,一个在五月,一个在十月。“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五月的秋天就是从南风开始的。

麦子在经历开春以来的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灌浆后,麦粒一天天走向丰满、充实,她们的脚步扎实而稳重。可夏天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她们整齐和有序地走完最后几步,就派来南风大肆驱赶、杀戮,三五天内,不管是早麦还是晚麦,生长在高地还是在洼地,不管你情愿不情愿,全部成熟。所谓的成熟,死亡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这南风,确切地说,是西南风,来自印度洋的热风。万里迢迢,一路上早就被崇山峻岭绿树红花榨干了水分,到长江中下游地区只余下燥热和狂暴,且绵绵好几天。所有的筛管,迅速萎缩,所有的小溪、池塘,迅速干涸。秋天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生物们措手不及。

麦子收割了,暴露出旷野上棵棵绿色植物。田畔高高低低的野草,虽然还有翠绿的颜色,但蔫软了叶子,耷拉了脑袋。其中有一种草叫狼尾巴蒿子,高可达一米。她们许多根扎得不深的伙伴就是在这几天里死亡的。庄稼的叶子卷曲起来,求救声惊醒了主人的梦,可怎么办呢?见底的池塘里,虾钻进洞中,泥鳅拱进泥里,小鱼、蝌蚪曝尸塘底。树呢,五月以前,每一棵树木都是翡翠,但现在,大地上纵横着拇指宽的裂纹,那些浓密而多汁的叶片猝然间变黄了,萎地了。短短几天,大批的落叶挤在树下,堆成小山,相向而泣;或逐风而歌呐喊冤屈和不平。这时,她们的体形是瘦小的,遗传基因赋予的巴掌一样的面积只长到掌心大小。颜色是桔黄的,洁净、透明,漂洗过似的,泛着阳光的亮色,让人联想到她们清澈、纯洁的生命轨迹,让人联想到惨绝人寰的屠杀燃起的悲情。树梢头,几片残叶奄奄一息地招摇着,像天空的碎屑。

十月的秋天就完全不同了。

天高地阔,气爽神清。生物们漫步在蓝天白云的怀抱,慢条斯理地回家去。爱好冬眠的朋友精心选址,需储藏越冬食物的朋友充分准备,鱼们一路观山戏水潜进江河湖海的深处。这时,寒冷还远在千里之外的西伯利亚打盹。植物们借助暖暖秋阳使劲把营养物质往块茎或果实里装,有些傻子甚至撑破了口袋,如开裂的山芋,咧嘴的石榴。每个角落都妥当了,再安排那些勤劳的叶子按长幼次序离开。她们的果实饱满、丰润、金黄,似待嫁的少女。那些叶片是枯黄的,布满了饱经沧桑的千疮百孔和斑斑点点。但每个孔洞和斑点都诠释着生命的价值和安然尽完义务的自得和幸福。瑟瑟北风中,叶片们欢聚在低洼处沙沙絮叨着,如同沐浴冬阳笑谈满堂儿孙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所以,当秋天过后,一粒粒果实的甜美潮水一般在人间弥漫开来时,每一颗智慧的心灵都会由衷地赞美叶片的伟大。追根究底,也正是这一艘艘叶片的航船,载着人类文明在历史的茫茫大洋中远行,从过去到现在再到遥远的未来。

十月的秋天是一首昂扬的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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