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闲话：海鳌要共诗人把，野马不受黄金羁
我们继续说东坡诗句集联，今天再看清代学者何芝亭（生卒不详）先生一副：
海鳌要共诗人把，野马不受黄金羁。
这一联的大意是：
人生在世，一定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且还要吃出诗意、喝出境界，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须在这酒桌之上合二为一、浑然一体。
黄金做的笼头再名贵耀眼，套在马头上马也不舒服。还是做一匹无羁无绊、逸足草莽的野马吧。自由呀，才是我的立身之本、处世之基。
这里下联是底线，上联是目标，将俗人俗念写得童言无忌、鲜明华丽，也是一副很不错的人生宣言书。
下面分别看一下出处。
城中楼阁似鱼鳞，不见清风起白蘋。
试选苕溪最深处，仍呼我辈不羁人。
窥船野鹤何曾下，见烛飞虫空自驯。
绕郭荷花一千顷，谁知六月下塘春。
其二：
苦热诚知处处皆，何当危坐学心斋？
海螯要共诗人把，溪月行遭雾雨霾。
乡国飘零断书信，弟兄流落隔江淮。
便应筑室苕溪上，荷叶遮门水浸阶。
其三：
紫蟹鲈鱼贱如土，得钱相付何曾数。
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
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
不将醉语作新诗，饱食应惭腹如鼓。
其四：
桥上游人夜未厌，共依水槛立风檐。
楼中煮酒初尝芡，月下新妆半出帘。
南郭清游继颜谢，北窗归卧等羲炎。
人间寒热无穷事，自笑疏顽不受痁。
这一组诗作于元丰二年（1079年）六月，先生44岁，正任湖州知州。
诗题“泛舟”的“城南”，即是先生任职的湖州州城（今浙江湖州）城南。湖州地处浙江省北部，太湖之南。六月（相当于阳历的七月）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苏轼和秦观等几位朋友一道（或许还有先生的佛门知己参寥子），晚间放舟城南的苕溪，饮酒赋诗，纳凉遣兴。这里的“得'人皆苦炎’字四首”，即是大家酒筵之间、以所拈字句为韵作诗。东坡先生拈到的是“人皆苦炎”，那就要以这四个字为韵脚，各写一首七言律诗。
需要说明的是，此诗并非当晚在舟中写就，而是事后完成的。因为同游的秦观也曾作诗，先生收到秦观的诗后，曾给秦观回信说“分韵诗语益妙，得之殊喜，拙诗令儿子录呈。”意思是秦观的诗写得很好，自己的诗（也就是上面这四首）由儿子抄出来送给秦观看。
下面详细看一下这几首诗：
湖州城里大小楼房鳞次栉比，这大夏天的、一丝风也没有，真是热得要死。城南的苕溪水清草碧、风景如画，我邀请大家溯流而上，到苕溪的最幽深处去纳凉遣兴。（众人应和，都说“你是湖州的一把手、好吃好玩跟你走”）桨声欸乃，舟行岸移，水边湿地中的野鹤，总是离我们远远的，想亲近也亲近不上；而那些讨厌的飞蛾呀，就好像我们驯养的一般，一大团绕着烛火、怎么赶也赶不走。伫立船头，清风拂面，四下望去，这湖州城外无尽的荷叶呀，真让人感觉恍如又回到了春天。
这天气要是热呀，任你在哪里也躲不过去，传说中的“心静自然凉”、根本不可能解决问题。我们一行五人放舟苕溪，蟹螯就酒，诗意在觥筹交错中时起时灭；抬头看天，月亮在浓云薄雾中时隐时现。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弟弟子由，要是他也能来一块饮酒赋诗，那该多好啊。可惜我们俩都是官身不自由、漂泊江淮隔两头。真想弃官不做、在这苕溪边筑室而居，天天欣赏着门前流水、水中荷花，那该多惬意呀。
这里的“心斋”，典故出自《庄子·人间世》：
颜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这一段大意是：颜回问孔子什么是心斋，孔子讲，心斋就是内心没有私心杂念。古人常讲在重大活动前要“斋戒”，也就是敬诚庄重、不染声色之事；同样的，“心斋”也就是心里不想乱七八糟的事。
根据物理学的热传播理论，不管你是否能做到心里不想乱七八糟的事，都没法降低你自身和周围环境的温度。“苦热诚知处处皆，何当危坐学心斋？”这里的“何当”，意为“安得”、“怎能”。
这里“海螯要共诗人把”，典故出自《晋书·毕卓传》（卷49）：
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大家看，在船上满载美酒美食，一边喝酒，一边嚼着螃蟹的大钳子。这，就是毕卓先生的人生理想。
毕卓先生的这一番话，不知在后世引起多少人的共鸣。毕卓曾任吏部郎官、平南长史，一生嗜酒如命，也以这两句话名垂青史。今天的小学生，要是在《我的理想》作文中敢这样写，估计一定会被老师揪出来当反面典型的。
时谚云“苏湖熟，天下足”，这湖州真不愧是鱼米之乡。今年这里的螃蟹和鲈鱼、价贱如土，老百姓给钱就卖，连数都不数。我们坐在船上、拿荷叶做的“碧筒杯”来饮酒（见下图），酒喝起来略带一丝荷叶的清苦。旁边的船舱里，厨师们挥动胳膊、运刀如飞，肉片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吃饱了、喝足了，醉醺醺的就不要胡诌写诗了吧。摸着自己吃得滚圆的大肚子，这个感觉呀，怎一个“美”字了得。
哎~，自己是吃好吃饱了，但自己治下的百姓，一定也有人吃不饱吧。想到这里，我这个当市长的，心里总不免有几丝愧疚。
大家看，这里“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这几句对仗极工，“碧筒”对“白酒”，“时作”对“微带”（以时间上的频率来对滋味上的程度），“象鼻弯”对“荷心苦”（这里的“心”虽不是心脏，但与“鼻”在字面上对得正好），“运肘”对“随刀”，“风生”对“雪落”，“看斫脍”对“惊飞缕”，真可谓处理得联翩呼应，独具匠心。从内容上来看，有点类似“流水对”，上句与下句之间在时间上为先后、在逻辑上为因果，很像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清人赵翼（1727-1814）在《瓯北诗话》中讲：坡诗实不以锻炼为工，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著力，而自然沁入心脾，此其独绝也。上面这两联正是如此，虽非先生笔下的璀璨名句，但确如山间的小溪清泉一般，欢快活泼、灵动可爱。
第四首（押“炎”韵）“桥上游人夜未厌，共依水槛立风檐。楼中煮酒初尝芡qiàn，月下新妆半出帘。南郭清游继颜谢，北窗归卧等羲炎。人间寒热无穷事，自笑疏顽不受痁shān。”大意是：
天色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溪桥上的游人仍然熙熙攘攘、毫无倦意。酒楼里，刚上市的芡实鲜嫩可口，很适合嚼来下酒。美女们这会也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在月光下开窗纳凉呢。
遥想数百年前，东晋的谢安、唐朝的颜真卿都在这湖州做过太守，他们也都曾在这城南的苕溪中泛舟清游。我们今晚这一趟，也算是以实际行动向前贤致敬吧。这会儿玩够了，也真累了，北窗一躺，南风徐来，这个舒坦呀，真和上古的伏羲神农也差不多。想想人这一辈子，如果真能不计较尘世间那些乱七八糟的炎凉冷暖，身子骨又哪会有什么这病那痛呢？
这最后一首，好像是在苕溪上玩了一圈，又回到了城里。
东坡先生这四首诗，真可谓是东拉西扯的流水账：喝酒聊天偶然黑云遮月、心情不爽，就开始思念远在南京（今河南商丘）的弟弟苏辙；夜游时感觉苕溪景色不错，就随口说要在溪边筑室住下；喝酒时看见了漂亮的美女，也要在诗中特意记上一笔，估计多年后再翻看，还能想起美女长啥样子呢。
古人常说“诗言志”，东坡先生这里则是以文为诗，拿诗当日记来写。先生现存各体诗有2700多首，考虑到曾被当局查禁销毁、以及自家销毁的，估计一生所写至少在5000首以上。若从20岁算起，平均大约两天就写一首，真和日记也差不多了。
除了以文为诗，先生还以诗为词（如“大江东去”）、以词为诗（如“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诗、词、文这三者在先生手中，算是被玩通玩透了。
小寒初渡梅花岭，万壑千岩背人境。
清远聊为泛宅行，一梦分明堕乡井。
觉来满眼是湖山，鸭绿波摇凤凰影。
海陵居士无云梯，岁晚结庐颍水湄。
山腰自悬苍玉佩，野马不受黄金羁。
门前车盖猎猎走，笑倚清流数鬓丝。
汀洲相见春风起，白蘋吹花散烟水。
万里飘蓬未得归，目断沧浪泪如洗。
北雁南来遗素书，苦言大浸没我庐。
清斋十日不然鼎，曲突往往巢龟鱼。
今年玉粒贱如水，青铜欲买囊已虚。
人生百年如寄耳，七十朱颜能有几？
有子休论贤与愚，倪生枉却带经锄。
天南看取东坡叟，可是平生废读书？
此诗作于绍圣元年（1094年）9月前后，先生59岁，正在贬谪奔赴惠州的途中，这时候刚过韶关梅岭，来到清远。诗题中讲“清远舟中”，估计先生走的是北江水路。这个“耘老”，下文中也称其为“海陵居士”，有人说是先生的好友兼粉丝贾收，但贾收虽然字“耘老”，却不见记载其曾号“海陵居士”，也不见其与苏东坡有诗中所言的结邻颖水之事。此诗在孔凡礼先生所编《苏轼年谱》中也未曾提及，下面我们不深究这首诗的背景了，仅扣其文字来聊一聊吧。
我被朝廷贬谪岭南，过梅岭时正是深秋时节；这一带万壑千岩，与中原大地迥然不同。今天泛舟北江，刚到清远，便觉恍如一梦，好像回到了老家眉州。放眼四顾，但见绿水荡漾，湖山秀丽，好一派南国风光。
先生这里讲“泛宅行”，好似蜗牛背着房子走一样。这次远行岭南，至少有朝云和苏过在作伴。
这里“鸭绿波摇凤凰影”，“鸭绿波”指绿色的北江水，而“凤凰影”不知何解？据说清远又名凤凰城，是不是和这个有关？且存疑待考。
耘老你自称海陵居士，这是想要到海上仙山去隐居吗？（“海陵”即海上仙山之意）可惜呢你却找不到登云之梯。如今年事已高，只好在颖水边搭个草房住下来。山人你虽无什么妙计，但至少是像野马一样，摆脱羁绊、自由自在了。现在你时而身悬玉佩、参玄修道；时而闲拈鬓丝，笑看门前名利之客，来去匆匆。
这里的“山腰”，似乎并非“大山之腰”，而应是“山人之腰”。道家典籍中讲：玉佩者，九天魂精。这里“自悬苍玉佩”，即指代道家修炼。
记得春风初起时，我们在颖水之滨相见，彼时白蘋花随风而起，悠悠散落于水烟之中。可现在我却像干草一样、随风飘落在万里之外，盼着与你在颍水边比邻而居呀，想得我眼泪汪汪的。
这里“汀洲相见春风起，白蘋吹花散烟水”，述两人相会，以春日之美景、烘托相见之欢欣，写得真是太美了。
北雁南来遗素书，苦言大浸没我庐。清斋十日不然鼎，曲突往往巢龟鱼。今年玉粒贱如水，青铜欲买囊已虚。人生百年如寄耳，七十朱颜能有几？大意是：
收到你从北方来的信，说今年秋天雨水太多、颖水大涨，水都进了我的屋舍了。你说你十天都没开灶了，烟囱里积水未干，里面都有小龟小鱼了。虽然今年米贱如水，可你还是没钱去买。不过仔细想想，人生百年，也不过在这世间暂住一下。还是羡慕七十岁的你，面色依然红润，这种福气有几个人能享受到呀。
这里“苦言大浸没我庐”，暗含先生曾与“耘老”相约隐居，两家房子是挨在一块的。东坡先生的房子没人住，自应由耘老代为看管。此时先生贬谪岭南，耘老可能来信讲房子被淹情况，也讲了自己的穷愁潦倒。所以先生才会这样写。
有子休论贤与愚，倪生枉却带经锄。天南看取东坡叟，可是平生废读书？大意是：
你别说儿子不爱读书学习，能有儿子就该知足喽。你看那汉朝的倪宽，到地里干活时都不忘带上书，一放下锄头就看一会，勤学如此，又能怎样呢？远的不说了，你就看看我吧，现在被朝廷贬谪、流落岭南，我可是那种不读书的人吗？
先生的老朋友张舜民（字芸叟）曾这样评价说：“东坡诗如武库初开，矛戟森然，一一求之，不无利钝。”大意是：东坡先生的诗呀，就像一个人刚打开兵器库，满目刀枪剑戟、尖耸刺眼。要是一件件拿起来细看，其中当然有锋利的，但也有不少钝拙的。
其实，不管多么牛的大佬写诗，也不能句句都绝、字字都美。然而正是在这些字句中，我们才更能看见那个活泼真诚的、和蔼可亲的，有境界也有脾气、爱江山也爱美人的东坡老夫子哟。
参考书目：《苏轼诗集合注（冯应榴）》《苏东坡传（林语堂）》《苏轼年谱（孔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