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今日复今日》作者 黄明山
今日复今日
作者 黄明山
一觉醒来，我就想到了“今天”这个词。今天来了，今天真的悄悄地来临了。是腾云而来？还是涉水而来？是破茧而来？还是踏梦而来？安谧中，不由得让我生出几分感动。
今天是二月十一号，农历正月十四，星期六。也就是说，明天就是传统的元宵佳节了，这也是春节黄金周后我碰到的第一个实质性的双休日。
更重要的，是读大学的儿子明天下午就要买票搭车去上学了。妻子早有计划，要在儿子出发的那天中午请一桌春客。当然，不仅仅是为儿子，还有女儿，她，我，全家，以及居住在附近的亲戚朋友。妻子我是知道的，她一有事儿就睡不着觉，并且，现在，她变得越来越有时间观念了。对待今天，她有自己的态度，用她的话说，就是“不等明天”。早早起床的她，告诉我一个准确的消息：明天的准备工作进入了倒记时。
我一骨碌从床上腾起，趁着穿衣服那点空挡，闪电似地想啊：这个年过得真够吉尼斯的——既紧张，又夸张，光是拜年就打破了历史记录，年前年后七天时间，呼呼啦啦跑了二十多家。都是听妻子的安排。
就这样，很好的，今日复今日，我就喜欢和妻子一起闲里偷忙。
今天，怎么正好就碰到二月十一号了呢？二月十一号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二月十一号是我寒冷中缺氧的记忆。也许她忘了，可对我来说，却是刻骨铭心。前年的这一天，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是在那天的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十号因腹痛去医院检查的。黑白B超时，医生看了我一眼，那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同情最惋惜最恐怖的目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像电流刺痛了我的全身。“再做个彩超吧。”“再做个超强CT吧。”我知道，那是医生为了进一步得到某个证实……诊断结果还是那样：恶性腹膜后肿瘤。原打算开点药就赶回家的她，当天就住进了医院。八楼，肿瘤科。
我是在刷牙的过程中想到这些情节的。此时的她，正在卫生间里埋头洗衣服呢。
显然，她又忙出了惯性。现成的洗衣机不用，偏要用搓板。她说人就是要运动。在这一点上，她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哲学家。看她忙碌的样子，我如若袖手旁观，就是一种罪过了。
“今天，我来给你当下手。”我的这句话，把洗衣服的她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好啊，那你就眼睛捡事做吧！”所谓当下手，就是配合做家务的意思。做家务，妻子是行家。说起这当下手，的确是我四十五岁时增加的一个劳动项目。要不是因为那场病，我是雷打不动的。
不用吩咐，眼睛是师傅。先捡细活做，理茼蒿。茼蒿理完了，手也冻僵了，接下来洗茼蒿就成了难题了。我想零度左右的温度，水一定到了刺骨的程度。
我扯开嗓门问妻子：“用什么东西洗呢？”
“手。”
“水太冷。”
“冷过来就好了。”
我拿了盆，打上自来水，再倒下茼蒿。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水里，“哎呀！”冷得跟触电似的。不行，我得换一种方法。
“加一点开水。”我好象是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那就先把茼蒿煮熟了再洗。”
我一听就是温柔的批评。看来，开水是万万加不得的。情急之中，我突然来了灵感：“对了，用筷子。”她一听就怀疑：“那，洗得干净吗？”
我信心十足：“用筷子夹着洗，分期分批。”
“反正是你吃。干不干净，你自己放得心就行了。”
妻子算是抓住了重点，也击中了要害，在家庭成员中，惟有我是最喜欢吃青菜的，是个“吃菜的虫”。想到茼蒿蒸菜的那个香啊，又怎么能容忍蒸菜里有沙子呢？明白，这茼蒿其实是为我自己洗的，于是我就不怕她笑话了，大声说：
“我就放心吧！”
我把“我”字说得很重，我想这句话完全可以申请专利。
妻子咯咯地笑了：“我看啦，用筷子洗菜的，全世界你第一。”
洗完了茼蒿，再去刮藕。我看到橱柜里有一把条形的小刀，心想着可以轻装上阵。一用，不行，那小刀钝，掌握不了分寸，飘。改用菜刀刮。“别把藕浆刮到身上了。”妻子丢过来一句话。“知道的。”我想是有把握的，关键是刀的方向，注意事项是，刀口不能往怀里刮，否则藕浆会扑到脸上的；要向外刮，同时刀面要倾斜四十五度。
谁知藕浆不理睬我这个理论家，仍然一针见“雪”地溅在了我的身上。因为我穿的是黑色的袄子，那藕浆就变成了白色的雪子儿，黑白分明。我没有办法，我管不住那些活力四射的藕浆，任凭菜刀再倾斜，也解决不了问题。先是液态的，不一会儿就凝固了，变成了与衣服形成强烈反差的颗粒。这可不行，妻子交代了的，别把藕浆弄到衣服上了，只有赶快销“脏”。趁妻子不在现场，我偷偷地用湿毛巾擦。很见效，白点子一擦就掉。然而我高兴得太早。没过多久，身上又长满了亮晶晶的小星星，捉弄了我一盘。看来，我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以为那是擦黑板。原来那藕浆是见湿就遁色，一干就变白。于是，我又拿了湿毛巾，看准了点，用足了力，循序渐进的，满腔仇恨的，擦擦擦！最后终于胜利了。当然这胜利，是没让妻子发现。
那藕是开卤锅用的，我对妻子说：“我把藕切了吧？”妻子说：“卤藕不用切。”她的话简洁得像电报，哦，我放下手中的刀。她又说了；“要切就切两截，煨排骨。”我又拿起刀，切藕，一筒一筒，一筒一筒。呀，那个藕嫩的，把人谗的，两边的腮帮子都酸了。一尝，甜得不行。我喊了起来：“好嫩的藕啊！”很显然，这是在为我吃藕找理由。妻子是明察秋毫，“想吃就吃。”批准了嘛，就吃嘛，这也是对当下手的一种奖励嘛。藕被切完的同时，也被我消耗了一半。
就我这素质，肯定不配当厨师。
她洗完了衣服，我自告奋勇地帮她去晒。衣服的品种很多，秋衣、毛衣、被单、羽绒服，等等，多是重量级的。我一件一件用衣架挂好，左臂挽了一大摞，右手拿了顶篙，到外面太阳大的地方去谅。她提醒我：“别掉下来了！”我说：“放一百二十个心！”说是迟，哪是快，一不小心，一件羽绒服掉在了地球上。
妻子瞥了我一眼：“嘴巴好强，越帮越忙！”
经典！妻子的眼神，妻子的责怪，如酒，如歌，叫我畅快不已。
我沉醉在妻子严厉的目光里。一天又一天，我像观察一朵花的盛开那样观察着她目光的变化。药物与疼痛，曾使她的目光黯淡、僵直。她也经常通过镜子来观察自己的目光。这当然是一反常态，结婚时都没这么认真过的。她用呆滞的目光审视自己目光的呆滞。为了训练眼力，她叫我拿一束花，在她眼前转动，以便吸引她的眼球，跟着那花儿作心灵的跋涉。
阳光中，她捋了捋头发。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扣人心弦的细节。我知道这头发是真实的，一根一根长出来的。想到她六次化疗后头发全部掉光，躺在床上，用一双无力的手转动着我从三峡带回来的四个椭圆形的石球；下了床，又光着头在房间里拍皮球，来来回回，还一边拍一边数数；累了，又回到床上坐着休息一会儿，双手抱着皮球仍不放下，就像十多年前儿子上幼儿园时早晨给他一个香瓜到了晚上去接他时还抱在手上一样，那种执着，那种孱弱与安详，直叫人掉泪。
又到了吃药的时间，在家中，没有医生的提醒，完全是约定俗成。她采纳了我跟她推荐的“四位一体”的疗法：药疗，食疗，体疗，心疗。药疗是必要的：服了两个月的大中药后，进入持久战——常年服“平消片”。平消平消，意思就是平平安安，消出肿瘤。食疗是必需的：每天一个鸡蛋，一只苹果，一罐荤汤，两杯牛奶，两碗阿胶。体疗也不可忽视，那就是锻炼。每天早晨，我陪她到公园走两圈，不折不扣，半个小时。最难的就是心疗。所谓心疗，就是自己当自己的医生，放宽了心，想到人生如同赴约，异途同归，一个过程而已，心也就空了。
明白了善待今天，才有了人生最明智的选择。而善待今天，需要一生一世的努力。那么今天又是什么呢？今天是之于昨天的分界线。无论成功、荣誉、慰藉、喜悦，还是失败、耻辱、悔恨、悲怆……昨天对于今天来说，早已失去了形态，仿佛天空中业已消逝的流云。今天又是之于明天的连接点。仅仅是连接点，而不是连接线；若不付出今天的代价，今天与明天之间，将永隔一条不可逾越的深堑。不是吗？不知有多少人跌足在指望明天的深堑里，仍望眼欲穿，终不能自拔。今天，是一个不再重复的契机。只有把握今天的人，才深深懂得：今天，永远不会过去……
她是一个敢于把握今天的人，正因为如此，她才进入了坚强者的行列。想起她化疗时，经常呕吐，吐得刮心刮肝，吐得泪眼朦胧。你看她轰轰烈烈后，头也不抬，把手一伸，要茶杯，簌了口，叫一声“我的妈哟”，泪眼一笑：“再吃点吧！”吃得下吗？同室的病友见她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喝着汤，痛苦中也生出几分佩服与羡慕。其实，此时的她是没有食欲的，连囫囵吞枣都谈不上。更多的时候，她是边吃边吐。可她照吃不误，那怕反反复复。我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在虚脱中垮下去呀，她要绝路求生。
那么多的人来看她，那么多的鲜花装点着她苍白的面容。她说她不怕死，但也不想死。每次化疗针一挂完，她就催我打电话，要单位的车子来接她回家。一回家，她就叫我打开电脑，听歌曲《小薇》。这是她住院前就流行的，也是儿子爱唱的一首歌。“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她会跟着唱起来，那怕她走路时身体颤巍巍。
我和她有了更多的交谈。谈到生命无常，她表现出超乎想象的乐观。“你可以再找一个。但有一条，她必须对孩子好。”她不擅谈恋爱，但喜欢谈爱情，谈别人的爱情，好象爱情与她无关似的。平时看电视，她最爱看的就是爱情片，还一边看，一边议论，有时还陪着笑，陪着流泪。不知是宽我的心，还是调我的侃，她竟想从我身上挖掘爱情的故事情节来取一点乐，哪怕以虚化自己甚至牺牲自己为代价。
妻子一刻儿也闲不住，做起家务来左右逢源，不像我两手无着落，总是犹豫彷徨。我怕她又累了引起身体不适，叫她休息一会儿，她说事情不做完心里不塌实。她将电饭煲的饭盛到了筲箕里，又取了电饭煲不知是哪个部位的盛满了蒸汽水的半圆型的塑料小器皿，要我拿去倒了再放上去。水好倒，可那玩意儿怎么放，我还真摸头不是脑。就这点小事，我还好意思请教她？一看电饭煲有一缺口，大小差不多，放上去，用力一推，恰如其分，竟然获得成功。末了，我向她坦白，你叫我把那个小东西放上去，我真不知放哪儿呢。“那你怎么放上去了？”她问得急，我也答得快：“多聪明的人喽！”我又博她一笑，心里阳光普照。
这段时间，她感到很高兴。儿子英语考了六级，人也懂事多了；女儿在市春节联欢晚会上唱了《好运来》，还上了省电视台；年也过得充实，全家人都参加了我所在单位邀请的团年饭，她还得了红包。正月初二至初四，天气好，与天南海北的亲人都见了面，团了圆，照了一大堆照片。她端详着自己的照片，笑容灿烂地对我说：“你发现没有，越来越年轻了。”
“还漂亮呢！”照片上的她，笑成了一朵花，此时的我，能不心花怒放吗？
一天忙得差不多了，我想我这当下手的也该转移目标上上网敲敲字了。我一个哈欠没打完，她又有了新的指示：逛超市去！我悬崖勒马地打消我那念头，“OK，继续当你的下手。”到了超市，买什么，怎么选，我是没有发言权的，因为我不识货。只有付款排队，才派上我的用场。可这也容易犯错误，瞧，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快轮到我算价了，突然发现右手食指上粘有一张电脑打好的价格单，黏呼呼的，只有三颗米粒儿那么大。怎么回事？原来是手长时间用力，竟把那张打好价的小纸条捏得趴在我手上了。用手一揭，面目全非。不能让收银台读价，是不能放行的，咋办？她急中生智：“你继续排队，我再去划一次价。”真是千钧一发，等到她赶到的时候，我手里的一大堆东西正好摆上了付款的柜台。这也算是有惊无险。付了款，打好包，两个小袋子是她的，一个大袋子是我的，下电梯，回家去。
我最怕逛超市，一逛超市就腰疼，浑身不自在。她知道我这毛病，回家的路上，她要把我拎的大袋子也交给她。我在心里说，她还照顾起我来了，哈哈。她把两个小袋子重在左手上，伸右手夺我手里的东西。“这也太不像话了吧？”我严厉地批评自己，却掩不住心里的爽快，顺势将东西从左手移到右手。她又绕到我的右边，伸左手夺我右手上的东西。我很快又将东西移到左手上。其实，我要的就是她给我个恶言恶语。
“你就骂我吧！”我央求着妻子。
“除非天天骂。”不知妻子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如果这样，我愿她再骂我五十年。
被妻子善意地骂着，难道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吗？
又是一个今天，又是一个我与妻子打嘴仗的今天。多么好的今天啦！天上的一轮圆月告诉我：只有今天是最真实的。我和妻子一边走着回家的路，一边试着把明代文嘉的《明日歌》改作了《今日歌》：
今日复今日，
今日何为多？
我生认今日，
从此笑蹉跎。
作者简介
黄明山，中国作协会员。湖北潜江人。千余件作品散见于《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中华散文》、《散文》、《诗刊》、《词刊》、《歌曲》、《曲艺》、《随笔》、《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文化报》、《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新华文摘》等全国百余家报刊。诗歌、散文、小说等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和《小说选刊》全国小说笔会一等奖等奖项百余次。散文《寒冷的味道》、《鸟语》、诗歌《小孩与桌子》等选入中学语文教材及中考试卷。著有散文集《寒冷的味道》、《墨绿的地平线》、诗集《檐雨》、《立交桥》、《钢琴与排箫》、格言集《草径思踪》、歌词集及同名网络歌曲集《中国红》、六集电视纪录片《曹禺》等。现任潜江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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