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 中篇小说《废园》连载（8）作者：卢 敏
废 园
作者 卢 敏
谈到秦家园子，有人总是强辩说，它是一个特殊的园子，跟别的园子不一样。好像它是一个特殊的异类，一种超乎普遍意义之外的事物。人们谈到它的现在，总是把一切都归诸于历史，或者归诸于文化的原因。就仿佛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一种必然，一种宿命。我觉得这实在是很荒唐的。一种事物要是跟人类普遍的历史和命运相反，或者相背离，我觉得它一定是有问题：如果它不是走向衰败和萎顿，就是走向毁灭。
冬日黄昏，我站在秦家园子的废墟上，凝视那台破破烂烂、钻满老鼠的废旧机器。风吹雨淋，我看见它比以前锈蚀得更加厉害。许多铁皮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褐色。群鼠在高处吱吱尖叫，不时撒下雾雨般恶腥的鼠屎鼠尿来。有时，我听见它们在机器高处的铁皮上疯狂跳跃，弄得整个机器忽悠忽悠晃动起来，几乎就要倒塌。
于是，我心里就感到更加沉重和悲凉。我心里不断思索：在这片土地上，为什么会连续不断地发生这些巨大的灾难？这些不断发生的风灾、沙灾、洪水之灾、大火之灾、硕鼠之灾、猛兽之灾、黑暗之灾……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别的庄园却没有遭受这些灾害的侵袭？为什么它们独独在这个古老的园子会发生？
时至今日，这座园子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荒凉，为什么会生出这么多虐害人类的老鼠？这种现状到底如何去改变？这么沉思着，我心中变得更加忧郁，胸口更加郁闷。觉得心中的思绪和广袤的天宇连接在一起，灰暗而苍茫。
关于火灾的发生，人们有好几种说法：一说是秦老太太亲自放的火——老女人年龄大了，夜里老睡不着，听见老鼠在翻腾，就愤怒得受不了，必得要把老鼠放火烧死，才能安心睡觉。后来，她两次捉住老鼠，都给它们身上浇上煤油。着了火的老鼠钻进柴堆里，于是，引起了大火。
另一种说法是：火是疯媳妇放的。疯媳妇冻得受不了，点着了她的嫁衣，引起了大火。
谈到鼠灾，很多人是这么认为的：上帝既然创造了老鼠，那么，它们就有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要不，为什么全世界到处都有老鼠？再说，如果要把大地上的老鼠全部灭绝，那么，世界上岂不是又少了一个物种？
还有其他种种说法。
不论人们对这些问题作何解释，我都感到难以确信。我心里明白，在现实环境中，名词，话语，总是与事实本身相去甚远。因为在现实中，不同集团的人们，由于利益的不同，就产生了不同的名词和话语。就像某位哲学家说的：不是我们在操纵语言，而是语言在操纵我们。
事实上，我们完全成了语言的工具——如同巨大的蛛网上悬挂的蛾子，无论怎样挣扎，都挣不脱这可怕的魔鬼之网。这真使人感到沮丧。就仿佛我们一直生活在变幻不定的彩色泡沫中，脚跟接触不到坚实的大地，接触不到泥土，接触不到真实，每日只能以谎言充饥。谎言使我们感到苦闷和窒息，最终将我们杀死——如同蛛网杀死蛾子一样。
一入冬，群鼠们的虐害变得更加厉害了。每到之处，人们似乎都在谈论鼠灾鼠疫。好像它已经成为祸害人类命运的巨大威胁。
前不久，村子里又有好些牛驴被群鼠们咬死了，啃光了骨头。据说附近有个村子，谁家小孩睡着了，半夜里竟然被几只老鼠咬掉了大腿。又有人说，邻村有一妇女从地里回来，竟然被一头牛犊大的老鼠从背后扑倒，咬断了喉咙喝光鲜血而死。还有一个女人被巨鼠咬伤后，很快头发全部脱光，两眼变瞎，全身生出恶疮，流出臭脓，不久也死了。
冬天，我的失眠越来越厉害。白天，我的脑子里十分胀痛，总是昏昏沉沉的。一天夜里，我刚入睡，突然听见门外边似乎有咔嚓咔嚓的撕咬声和吞食声，以及沉重的喘息声……听起来不像是猫或鼠一类小动物的声音，倒像是一头巨兽在撕咬一头大型动物。撕咬一阵，它又用爪子在我的房子门上不停地抓挠，喉咙里发出一阵狂暴的呜咽声。这叫声听起来阴沉、暴戾和恐怖，使我感到深深恐惧。
我觉得，这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发出的死亡和灾难的信号。我扭亮台灯，猛地拉开门，突然看见一团黑糊糊的影子猛地一跃，飞快地朝秦家园子奔窜而去。
在昏暗的月光下，我看见它敏捷如林中的猎豹。我低下头，看见地上有一堆红色鼠毛，发出一股恶腥的臭气。一旁还有一些新鲜的鼠粪，状如鸡卵，颜色发黑，粪便里裹着动物的毛和碎骨，还有人的指甲。
我心里感到很震惊。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它们是一类彻底变异的食人鼠，是异常凶猛残忍的食肉妖兽。它们不但吞食牛羊牲畜，已经开始吃人，把人肉当成了它们的主食。
我问一位老人：吃人的老鼠，你见过么？
他摇摇头说，听说它们咬死牛驴，咬伤女人和孩子；但是吃人的事并不清楚。
过去的年代，老鼠也是这么凶悍残暴么？我又问。
傻孩子，我已经活了八十多个年头了，很少见过这么多、这么可怕的老鼠。它们已经成了精怪了。
它们也来糟蹋你么？
怎么不糟蹋？它们把我的粮食糟塌光了，把我的柜子咬烂了，把人害得不得安宁。这些畜牲真是坏透了。可是，你不知该怎么对付它们才好。
你没有买些老鼠药，给它们吃？
买了好多回了。那些卖老鼠药的，都是些耍嘴皮说假话的骗子。他们总是说，他们的药有多么好。可是，用了他们的老鼠药屁都不顶。他们全是用谎话骗人的。
能不能用猎枪打死它们？我又问。
咱们没有枪。祖上留下的一杆土枪都生锈了。夜里我听见它们来了，一群一群的。我就把鞋子扔过去，吓唬它们。可是把它们吓不走。我又用鞭子在地上打，想把它们赶走。谁知它们根本就不怕人。我就说，现在老鼠们全都成精了。
就该想个法子，把它们彻底铲除干净才好。或者让它们不再繁殖，我说。
老人摸着胡子笑起来：
傻孩子，你咋能把它们铲除干净呢？它们也是阴阳牲口。世上有人，也就有这些阴阳牲口。人吃五谷杂粮，吃猪吃羊，吃牛吃马，你咋能不让它们吃，不让它们活呢？人才是世界上最恶的恶物哩。
说毕，他又叹息。他的神情里有一种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悲凉，又含着某种宿命的达观。大概在他看来，鼠子们的虐害，就是人类自己作恶造成的。并且人类自己的作恶，已经远远超过了鼠类的作恶。
我在集市上找到一个卖老鼠药的。他身后挂着一片白布，布上画着许多巨大的红老鼠。红布中间写着一行黑字：
神奇特效气体灭鼠神药
下边有一行小字：
一闻即死 百灵百验 科学配方 功效神奇
地上铺着一片旧布单，摆满许多小包包、小瓶瓶。布单上还摆着几本旧书：一本《易经》，一本《奇门遁》，一本《厚黑学》。卖老鼠药的男人脸孔枯黄，戴着墨镜，肮脏的手里拿着一个话筒，反复高声吟唱：
爬你的锅
上你的案，
翻你的油瓶摔你的罐
钻你的箱，
进你的柜，
把你的衣裳全撕碎
又跑上床头和你睡……
你的老鼠药能杀死老鼠么？我问他。
他摸着尖削的下巴，微微一笑说：你如果不信，买一包拿回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买了一小瓶老鼠药，又翻了翻那本《奇门遁》。
你会算卦么？我又问他。
他干黄的脸孔微微一笑，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来：
报上你的生辰八字，我来看看。
我说了出生年月和属相。他让我伸出手来，五指伸展，掌心向上。然后，他用手比量我的手指，手掌的长度和宽度，查看我的掌心纹路。看毕他说：
你是一尺三寸八分天柱之骨，一生要经历许多坎坷。少年命运不济，要失亲人。青年时运不佳，风刮狂叶乱飞。四十岁会有大起大落，五十以后大鹏展翅，大富大贵。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算了，我说，从地摊上站起来，给他几元零钱。
卖老鼠药的有些惊异，用一种迷惑的眼光看我。那好，他说。
我离开他向前走。走一阵，回过头去，看见他举着话筒，又对街上的行人们大声喊叫起来：
我的鼠药真灵验
老鼠一闻把命断。
不管是老鼠精，老鼠怪
老鼠它爷或它奶
……
又是个假药骗子，我想。
秦家园子变得越来越荒凉了。四周破烂的围墙在不断倒塌，里边的荒草一日比一日高。渐渐地，它陷入一种与周围世界相脱离的孤独状态。实在的，它已经被周围的世界所抛弃，陷入一种荒凉可悲的孤独之境。
冬日黄昏，斜阳惨淡，冷风呜呜地吹。我踏着枯草，在秦家园子踽踽地行走。我看见到处黄叶乱飞，一片荒凉破败景象。从齐胸高的荒草中，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侧耳静听，草丛中和墙根的土洞中传出无数幼鼠模糊的叫声。我心里明白：新一代的幼鼠又生出来了，它们说不清到底有几千万只。
再向前去，我踏上那座废墟，便听到那座废机器里传来隆隆震动的响声。那是群鼠们在互相追逐撕咬，奔腾呼啸。它们一刻不停地在交配和繁殖。它们的呼啸声和淫乐声，上下奔跃跳动声，震动着整个机器。整个大地都被震动得颤抖起来。
我仰脸向上望，朝机器高处望。从纵横交错的铁架高处，断断续续传来新一代幼鼠的叫声。它们的叫声野蛮残忍、暴戾贪婪，令人恐怖。我想，要不了多久，它们便会长成虐害人类的妖兽了。
我蹲下来，拨开茂密的荒草，看见草丛中有刚刚掘出的新土和新鲜的鼠粪。你没法弄清楚，在这黑沉沉的大地深处，到底隐藏着多少个黑暗的生命？有多少黑暗狂野的鲜血，正在这黑沉沉的大地上到处涌流？罪恶的撒旦之子啊，乘着黑夜的掩护，每分钟在释放出多少黑暗的幽灵？
我站起来，心中感到迷茫和忧愁。朝大地远处眺望，我看见暮色苍茫，落日正在沉没。我的影子在草丛中消逝了。我想，秦家园子实在是太荒凉、太破败了！在这晦暗的暮色中，我如同走进一座昏暗庞大的迷宫，迷失了方向。
那么，云柱在哪儿？火柱在哪儿?哪里是我们真正要奔赴的光明和自由之路？我心中一片茫然。
抬起头，我看见黑暗的夜空群星闪耀。我长久地凝神屏息，仰视这些繁星。它们璀璨耀眼，在蓝黑色的夜空中闪烁着宁静的光辉。有些星很远，有些星却很近。它们似在俯垂下来，对我诉说着一些朦胧的话语。这些话语，我在一刹间便突然领悟了，却又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心中感到激动，觉得一股庄严崇高的气息，顷刻贯注于胸中。我喧嚣不安的灵魂开始渐渐宁静下来。我想起了那位哲人著名的诗句：
位我上者繁星密布
云柱火柱在我心中
……
注：此篇选自卢敏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
(全文完)
作者简介
泓汶：本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作者微信公众平台：泓汶小说天地，作者微信号slm6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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