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21)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21

就在曹文俊当选为咨议局理事的这年冬天,熊家嘴巡检司辖区赵家垴街遭到了白鹭湖土匪的抢劫,巡检司团练队第五小队的七名团勇全部被杀。这一血案让司官吴之甫十分震惊,也十分愤怒。他一面调集人马,准备进剿土匪,一面把此案写成文书上报县衙。
大洪水之后,与熊家嘴巡检司接壤的返望湖和江陵监利交界处的白鹭湖均有一些亡命之徒纠集一起打家劫舍,干那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勾当。起先,他们只打劫那些过往客商,继而入室抢劫,不过都只是在替工与邻县交界地区,很少到熊家嘴巡检司辖区内来作案。这帮强盗一次次看没有官府来追剿他们,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已不满足那小打小闹,而是明火执仗做起大案了。随着冬天的来临,他们便把抢劫的目光投射到一些小街小市。赵家垴是个有近三十家店铺的小集市,位于熊家嘴河东岸,是熊家嘴的南大门。那里的人几乎全姓赵。吴之甫担任司官之初就十分重视赵家垴的治安管理,特派团练第五小队驻扎在那里,他自己也多次到那里巡查。赵家垴离熊家嘴有二十多里,如果发生紧急情况,驻扎在熊家嘴的团勇很难及时给以支援,吴之甫便让王子龙的第九分队驻孙家桥,以示声援。但这次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等驻孙家桥的第九小队得到消息赶到赵家垴,土匪已经撤离。赵家垴也曾仿照蜂窝堡组建过民团,大洪水之后,许多人流离失所,逃往他乡,其民团也就名存实亡。
吴之甫是事发那天清早带人赶到赵家垴的。凛冽的寒风裹着缕缕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赵家垴集市上一片狼藉,聚着叽叽喳喳、惊魂不已的人群。他们看到吴之甫带着团练到来,仿佛见到救星一般,哗啦啦一起涌了上来。吴之甫立即安抚大家,开始勘查。
此次被抢,损失最严重的共有六家商铺:两家米店,一家茶庄,一家布店,一家槽坊和一家榨坊。好的是没有平民伤亡。那被杀的七名团勇,五名死在当街,两名死在住所门前。吴之甫特地查看了小队长孙大坚的尸体,只见孙大坚咽喉处有一支没进去很深的袖箭,他把那袖箭抽出来看了看,便掏出一方手帕把它包好。在离孙大坚尸体不远处,郑云龙又找到了三根僵硬的指头。吴之甫把那三根指头同自己的手掌反复比较了一番,确认那应当是三根左手指头,依次为无名指、中指和食指。他又查看了其他几名死者的手,都完好无缺,便断定是某个土匪的,是被孙大坚利刃削下的。从情形看,土匪是把赵家垴的情况摸清了才来打劫的。土匪在团勇住所前设下埋伏,当团勇们冲出住所大门,迎面遭到了他们的伏击,但仍有五名团勇杀了出来。不过土匪人多,势单力薄的团勇拼死奋战,最后还是全部殉职。吴之甫悲愤地在赵家垴南街口站立良久,狠狠地把一支箭折断,咬着牙指天发誓道:“杀我兄弟者必死!”他一面走访民众,了解情况,一面安葬死去的团勇,抚慰死者家属。从那些知情者口中,他了解到这伙土匪是划着五条大船来的,每只船上大约八人——如此算来,这伙土匪应当不少于四十人。白鹭湖离赵家垴约三十里,主要是水路,河汊巷道遍布,地形不熟的人,船划进去后就很难划出来。因此,要剿灭这伙土匪,单靠巡检司的几十个团勇根本无济于事。再加上白鹭湖在江陵地界,他们根本不能到外县捕人。白鹭湖的土匪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敢到赵家垴作案。
赵家垴和白鹭湖隔着溱沱口、熊家场、徐李市等好几个集市。这伙土匪来赵家垴打劫,溱沱口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吴之甫思索良久,决定派人化装到溱沱口侦察,打探土匪行踪。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人选,只好让徐建亭、王子龙带十个团勇暂驻赵家垴,然后,他才回巡检司衙门。路上,他突然想到了张兆辉和吴之焕,觉得这二人再适合不过。张兆辉自小随他叔叔张寰宇在拉家场打鱼,练得一身好水性。那年东荆河发大水,浊流奔涌,而他仍能在旋涡中来去自如。再加上他武功也不错,是不二人选。吴之焕有一手打飞镖的绝技,可以与那使袖箭的家伙一比高下。回到巡检司,他立即派人带上书信到蜂窝堡去找张兆辉,又派人到莲华市叫来吴之焕。张兆辉和吴之焕接到吴之甫的信,急急地赶到巡检司衙门拜见。吴之甫连忙把二人拦住:“乡里乡亲的,何必这么客套?”便让二人坐下说话。吴之甫拿出那支袖箭给二人看:“兆辉之焕,你们看,这是从孙队长身上取下的,如果能查到这个使袖箭的家伙,也就找到了这伙强盗的踪迹。”说完,又拿出一个纸包打开,赫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三根已经乌黑的手指头。“这是孙大坚劈下的一个土匪的左手指头,如果找到这个左手指被剁掉的家伙,也可以找到土匪的踪迹。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到白鹭湖走一遭。”吴之甫建议他们隐去本名,化装成渔人,绕道马长湖,从郑家湖到溱沱口,然后经太仓湖进入白鹭湖。待张兆辉、吴之焕去后,吴之甫的心才略略平静了一些。
从去年腊月到现在,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吴之甫经历的事实在太多了。
先是梁长青缉捕汪明魁的事。当时,若不是他与徐建亭、郑云龙事先就有约定,并且配合默契,让蜂窝堡早有准备,那汪明魁就很可能被梁长青逮去。——他至今都不清楚汪明魁当时并不在家。这件事的附带效应就是挤掉了漆天彪。他对漆天彪的不满已非一日,但从没想将其挤掉。漆天彪的垮掉只能说明他通风报信做得太巧妙了,同时使他的威望在熊家嘴巡检司猛然上蹿。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吴之甫担任司官以来一直都很低调,为人处事总是宁愿自己吃亏。人就是这样,你对别人好,别人并不一定对你好;你越低调,别人越认为你可欺。吴之甫对漆天彪一向尊重有加,但漆天彪并不买账,认为他一介书生,不是干缉匪捕盗的料,好几次弄得吴之甫下不了台。不过吴之甫并没过多计较。比如漆天彪被下到县大牢后,他借到县衙禀报工作之机去大牢探过几次监,每次都送去了酒食。漆天彪每次都感激涕零。
汪明魁未抓获,吴之甫也受到王知县的痛斥。毕竟,吴之甫曾向王知县行过弟子礼,师生一场,王知县也没有过多追究,末了,还给了他诸多慰勉。吴之甫回到巡检司后,凡事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怠慢。不过,他心中始终有个底线:凡出卖朋友的事,坚决不干。春节期间,他闭门苦思。对朝廷眼前的局势,他虽有自己的看法,但仍然拿捏不准。他觉得全国上下,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无不受三股势力影响。这三股势力一是保皇派,二是立宪派,三是革命党。他觉得自己不应当明确地站在哪一派上。就眼下的情势来看,谁也说不清哪派最终胜出。如果他明确地拥哪派否哪派,这样就很可能把事做绝。那就是走了极端。这并非首鼠两端,而是中庸之道。如果一定要说他首鼠两端,他也会默认。俗话说刀切豆腐两面光。而他,却要刀切豆腐三面光,甚至四面光。曹文俊曾跑到巡检司衙门就提倡成立县咨议局征求他意见,他见曹文俊心意决绝,只好一个劲地赞成。在他内心,他认为曹文俊是无事找事,要清闲不清闲,要自在不自在。现在,他十分怀念那段教书的日子。他觉得教书清闲自在,既可以替圣人代言,又可以让自个心地纯净,与世无争,不存在同僚间的相互倾轧;同时也受乡里尊重,有较高的地位,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如果自己现在还在学堂教书,那该多好啊!有好几次,他在忙完一天公务之后暗自长叹。但当他面对那些因受人欺凌前来巡检司告状的百姓,他为他们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时,心中也便添加了一份责任。这时,他又觉得先前的长叹过于幼稚,觉得做司官更为神圣,更能为民解困,更能考察出一个人的公正与良知,分别出君子与小人,伪善与仁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自己的一言一行,不仅是替天行道,也是为天地立心,比代圣人言更艰巨,更崇高,更具有担当。
打那年教堂事件后,他和托马斯神父就交上了朋友。每逢闲暇,他都要到教堂与神父交谈。有时,他觉得托马斯神父很了不起,为了信仰,不远万里,从自己的国家来到这个荒僻小镇,过着一种苦行僧的生活。如果把他和托马斯的位置进行交换,他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担当起托马斯的职责。他发现托马斯神父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也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在短短的三五年间,就让教堂在熊家嘴这片十年九水、洪涝不断的土地上扎下了根。去年大水,教堂通过上级教会,运来了一船又一船大米赈发给灾民,并且在动作上比县衙还快,一下子就赢得了不少人心,以前门可罗雀的教堂,如今已是门庭若市。于是,托马斯不失时机地办起了一所教会小学,凡进入教会小学读书的孩子,不仅不收学费,还每天管一顿午饭。因为这顿午饭,一些贫苦人家纷纷把孩子送到教会学校读书。孩子书读不读得好他们并不十分关心,至少孩子每天可以吃一顿饱饭。当然,那些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他们要么让孩子进私塾,要么让孩子进入镇上的官立初等小学堂,他们终究对洋人的举动持怀疑态度。
七月上旬的一天,吴之甫因事路过教堂,特地拜访了托马斯神父。因前不久曹文俊从县城回来,大谈立宪——虽然汪明魁那年也对他讲过共和谈过立宪,但吴之甫始终怀疑,那可能是革命党人对立宪的美化——于是他想听听托马斯神父对立宪的看法。都说立宪有种种好处,但立宪是否真有那么好,他要找人证实。不管是汪明魁还是曹文俊,他们对立宪后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都没有亲见——汪明魁也只是从那些革命党人口中听说的,或者是从一些西方人写得书上看到的,根本没有亲身体验过,这样,就难免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味了。如果说真正体验了立宪,懂得立宪是怎样的一种日子的人,在熊家嘴区域,除了这位来自美国的神父托马斯外,还真找不到第二个人。这就是吴之甫要拜访托马斯的真实原因。托马斯热情地把吴之甫迎进客厅,坐下后,亲自给吴之甫倒了杯咖啡,加了冰糖;他自己则泡了杯茶。吴之甫向托马斯询问起立宪的事,托马斯沉吟了一下,脸色欣然道:
“很高兴司官大人能提这个问题。”托马斯端起茶,向吴之甫示了一下意,颇有顾虑地接着说,“谈这个话题,我的一些话很可能会让司官大人听了不高兴哦。”
吴之甫有些愕然,但还是非常诚心:“神父过虑了。我今天来,不管神父说什么,我都是不会计较的。神父你只管说就是了,不要有所顾虑。”
“是吗?那……我就直说了。”托马斯又呷了口茶,考虑了一下,像个小孩子笑了笑。“上帝造人时,就赋予了人一种特权,这种特权,我们称之谓‘人权’,也就是人人生而平等,不应当有等级之分,也不应该有肤色之分。而贵国儒家,倡导的是‘君权天授’,从而将天意与帝王统治联系一起,使帝王的统治获得了神圣的力量,这样皇帝就是天子,他是代天行使权力。而朝代的更替也是天意的使然,以致一些杀人掠货的家伙也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号。再说贵国的道家与佛家,他们强调的是‘虚’、‘无’、‘空’,当然也根本没有‘人权’可言。他们要求的是人民不要去过问社会真相,不要去过问政治的黑暗与肮脏,不要反叛甚至对抗统治者,要做愚民、顺民,因此数千年来贵国人民一直活在虚无之中,一直不敢面对社会的不公不义,一直不敢面对政治的野蛮黑暗,一直不敢说出所有事实真相,一直活在胆怯、逃避与自我麻醉之中。这实在是贵国人民的悲哀。现在,贵国人民要求立宪呼声越来越高,这实际上是一种觉醒,或者说是觉悟。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神父,”吴之甫脸上感到一阵阵发热,他呷了一口咖啡,感觉到苦涩之中,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甜味。“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我只要你回答,立宪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托马斯看了眼吴之甫,感觉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对方明白。他耐着性子,继续他的讲话。“立宪,它与专制是对立的。贵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不乏忧国忧民的明君贤臣,都希望国家兴旺发达,人民生活富裕。但他们做梦都不曾想到,专制的本性恰恰是反社会的,它违背了人类建造社会的本质要求,破坏了符合人性的组织方式,所以无法避免政治恶化,其后果不是腐败就是僵死。这应当说是一个定律。贵国的先皇帝实行变法,就是想打破这一定律,从而让皇位永固。记得贵国太后在世时曾颁布了一个《宣示预备立宪谕》,就有这个考量。如果贵国立宪,至少有三个好处:第一,皇位永固;第二,外患渐轻;第三,内乱可弭。”
“神父,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一点。”吴之甫急切地要求着,他想弄清楚这些好处的理由。
“当然。司官莫急。只要你愿听,我还是愿意发表我的看法的。哈哈……”托马斯开怀大笑。“立宪之国,君主神圣不可侵犯,但对行政不负责任,而是由大臣代负之;即偶有行政失宜,或议会与之反对,或经议院弹劾,不过政府各大臣辞职,别立一新政府而已。故相位旦夕可迁,君位万世不改。这样,那贵国皇帝的皇位不是可以永固了?”
“那如何又能外患渐轻呢?”
“今日西洋东洋,其实都没把贵国放在眼里,皆因贵国国势太弱,也因贵国政体专制,还未开化,所以他们不以同等之国相待。如果一旦改行宪政,则鄙贵国者转而敬贵国,将变其侵略政策为和平邦交。这难道不是外患渐轻吗?”
“有道理。不知第三点的理由是什么?”吴之甫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现今,海滨洋界,会党纵横,甚者倡导革命。他们之所以能煽惑人心,皆因贵国政体专务压制,官皆民贼,吏尽贪人,民为鱼肉,无以聊生,故从之者众。若改行宪政,那也就步上了公平正理之文明的轨道,他们即使想污蔑,也找不到了借口,想发动动乱却没有人肯跟从。如此,那些革命党还能成事吗!”
“神父,你真是大智慧。鄙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三言两语,就让我心透耳明。真应了敝国的一句古语: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哪里哪里,司官过奖了。哈哈哈……”
“哈哈哈……”
从教堂回来,吴之甫心情十分沉重。他觉得托马斯的话很有道理,这也验证了前些天曹文俊从县里带回的信息;同时也说明那些革命党人的革命诉求有其正当的一面。当然,他十分清楚革命党的目的,就是推翻朝廷,打倒皇帝。而立宪派其实是保皇帝的,也可以说是保大清的,他们是想通过改良政治来化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局面。但摄政王对此并不买账,而是不以为然地说了句“有兵在”。这让吴之甫一下子无所适从。自己是朝廷官员,思想和行动上理应同朝廷保持一致,但传来的消息却让他深为朝廷担忧。
就在吴之甫每天惶惶不安的时候,赵家垴事件一下子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从赵家垴回来,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对熊家嘴团练进行分工。他从余下的八个小队里各抽一人,又从赵家垴和赵家垴附近的廖家渊、瞄家场三个民垸各征召三人重新组建了第五小队,任命徐建亭为第五小队队长,张兆辉为副队长。他申请县衙,任命胡德林为副司官,统领第五小队驻赵家垴。升丁振举为堤防局局长,郑云龙为第一小队队长,吴之焕为副队长,让曹仁林到莲华市担任第二小队队长。组建团练第十小队,驻马家场,任命前巡检司司官彭天祥的第三子彭凤翔为小队长,与驻黄家大桥的第六小队严防返望湖土匪。同时,将第一小队扩编成二十人,加强熊家嘴集镇的巡逻。在他心中,正筹划着剿灭白鹭湖土匪的方案。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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