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过去了,他的电影还在被雪藏
2017年,《刀背藏身》那场震破舆论场的“署名权”事件让太多人知道了徐浩峰的烈性。
公然与制作公司叫板,狠心放弃电影署名权。
声明里那句:“臭骂自己的电影,是作者对作品的最后温情。”
是他壮士断腕后,宁死不降写下的泣血战书。
如今,已过四年有余。
《刀背藏身》依旧毫无动静。
被电影“软禁”的日子里,徐浩峰拍了部《诗眼倦天涯》,写了本小说《白色游泳衣》。
至此再无杂事,终日在老书斋,写文读书。
《十三邀》第三期里,久未露面的徐浩峰应了许知远的约,穿街走巷地闲谈。
从始至终,徐浩峰语调平稳,不疾不徐。
没有半分想象中的戾气不忿,他总是温柔而耐心地听许知远说那些时代的困惑。
只是,越到后面,你越能察觉出许知远的局促。
四两拨千斤中,徐浩峰早已把许知远绕了进去。
就像是一场比武。
太极徐徐推开。
许知远还未察觉,已然输了。
一次锋利的应战,一场温柔的对谈。
矛盾的印象下,让人不由忆起一件趣事。
徐浩峰导演身份外,还是名武侠小说家。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
唤,徐皓峰。
一字不同,便是两种人生——
>>>徐皓峰:文学的前半生
兜兜转转十年。
徐皓峰回到了母校北影,当起了教书先生。
他的视听语言课深受学生欢迎,场场爆满。
晚上六点的课,早上六点就去占座。
徐皓峰每次上课都不带书,只揣一盘碟就去了。
讲的电影杂,谈的天也广。
学生们听得尽兴,徐皓峰也说得自在。
尤其是武侠故事,听得最让人入神。
图源:北京电影学院官网
时间久了,流言也起来了。
说,徐皓峰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有人曾见他从三层楼跳下(也有说五层楼)毫发未伤。
也传武林人士争相翻看他的武侠小说。
前者,徐皓峰早已否认。
后者,也并非虚言。
当年一部纪实小说《逝去的武林》,让武林人士记住了他。
甚至还有练家子,专门找了去,想比划两下。
每次遇到这种痴人,徐皓峰都是羞赧一笑,抱拳回绝,直言自己早已不练,只是略懂武理。
《十三邀》里,许知远联系上了徐皓峰年轻时练武的朋友。
许知远求教几招,老友便迈开了八卦步指点一二。
一旁的徐皓峰只是看着,抱臂沉思。
早年的徐皓峰也曾练过,可惜少时惰性大,便荒废了。
等再想拾起,已过了练武的年纪。
老友也忆起当年,边指着老照片上清秀的徐皓峰,边说:“本以为他会成为一个画家。”
不是胡言,成为画家,曾是徐皓峰的一个梦。
少时,徐皓峰就读于玉渊潭中学。
传言校门北开,不出流氓就出土匪。
徐皓峰没机会学坏,只是整日背着画夹子骑车奔去画室。
谁承想,顺利考入央美附中的徐皓峰终究还是躁动起来了。
他没去抡板砖,只是对学校里僵硬陈腐的教学感到厌倦。
画风不再受控,越发反叛。
学校差点儿把他开除。
是恩师惜才,这才留下他。
徐皓峰油画作品:《仲春》(左)《后台》(右)
恩师知道徐皓峰是个好苗子,想让他跟着自己再修现代美术。
可徐皓峰全然没了兴致。
挨到了毕业,他留给学校两幅油画,其余的画作撕得撕,扔得扔。
留下最满意的10张,全都送了人。
如此这般决绝地割弃画作,只因心中有了别的火种。
一次偶然,看到了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的电影《豹》,徐皓峰瞬间就被击中了。
他和附中同学王岳伦决定一起报考北影导演系。
结果,徐皓峰中了,王岳伦败了。
《豹》(1963年)
进了电影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过。
师兄娄烨、王小帅的艰难他看在眼里。
学校教的和市场要的,是两回事。
巨大的迷茫如浓雾从大一开始弥漫,直到毕业,彻底将徐皓峰吞噬。
写剧本、拍纪录片、做编辑……日子囫囵地过。
“4年美术,4年电影,最终走成了一盘死棋。”
那段日子,只有博尔赫斯的书是他唯一能看得进去的作品。
一切都废了、没了、扔了。
既然拍不了电影,那就写小说。
徐皓峰回了老家,晨昏颠倒地看书,培养语感。
他烟瘾大,止不住愁地一根接一根地抽。
后来,牙黄了,体型也变了。
再回母校,老师看着这个当初和黄磊一起登台也不输俊朗的小伙儿,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痛心。
《红楼梦》里,痴痴傻傻的贾宝玉随一僧一道了却俗缘,入了白茫茫一片旷野。
混沌的徐皓峰也在那时幸得“一僧一道”解心忧。
僧,是二姥爷李仲轩,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薛颠的弟子。
因遵了尚师的誓,一生未收徒,李仲轩晚年在电器店看门,如扫地僧般隐居大市。
道,是道教宗师胡海牙。
这一僧一道,让徐皓峰钻进了浩瀚书海中,研武理,习道学。
日子久了,心便静了。
笔下生风,写字也慢慢练得如招式一般,短促而迅猛。
一篇武侠小说写下来,读着酣畅淋漓,似饮了一坛老酒,醇香厚重。
李仲轩
写的小说多了,人人都以为他成了,得了自己想要的。
徐皓峰还是有些苦涩。
写小说,只是因为拍不了电影,想等一等。
没想到等了这么多年还是没等到。
再碰电影不是因为谈下了资金,而是同学杨超请他给自己的电影《旅程》客串个角色。
戏里,徐皓峰扮的是个游僧。
为了这个角色,徐皓峰专门在法源寺剃了头,当了一天的和尚。
戏不多,徐皓峰大多时间是个闲人。
无事就望着片场的人转来转去地解决麻烦。
眼看着一帮人,想着电影,念着电影,迷着电影,又怨着电影。
“老天爷以各种不让你成的方式,让你成了。”
戏完了,徐皓峰也悟明白了。
也是在那一年,二姥爷谢世了。
>>>徐浩峰:武侠的异世界
《诗眼倦天涯》是徐浩峰的第五部电影。
在一场夜戏的间隔,徐浩峰想起了一则清宫典故,便絮絮念念地发到了微博上。
继而发散开,又讲起了历史。
末了,留了一句:
“倦了,可以写诗了。”
发完那条微博后两天,杀青。
徐浩峰留下四字:“清水亦醉。”
关机,大病。
每日清晨六点验血。
榻上的徐浩峰只有一个念头:
“轰然心意,想写小说。”
在《诗眼倦天涯》前,徐浩峰本来接了《天涯明月刀》的活儿。
想到能拍古龙前辈的作品,徐皓峰激动了好久。
可,还是不了了之。
究其缘由,徐浩峰还是淡淡四字:“商家手紧。”
轰然倒塌的《刀背藏身》,烟消云散的《天涯明月刀》,再加上了无音信的《诗眼倦天涯》。
徐浩峰的存货不少,却没一个能见得了天地。
总有心急的记者和影迷追问。
徐浩峰也只道:“每一个作品被创造出来之后都是活的,它会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我现在也在等待。”
《诗眼倦天涯》2018年杀青,周迅陈坤主演
徐浩峰的电影好似总是逃不过一个“等”。
当初写小说是为了给电影攒劲儿,等了五六载。
好在五六载没白等,等来了一个人——王家卫。
为拍《一代宗师》,王家卫走遍大江南北,寻访武林高手。
幸得引荐,王家卫遇见了徐浩峰。
两人一番交谈,只见徐浩峰旁征博引,侃侃而谈武林秘史,王家卫立马敲定他做编剧。
谁能想,一入宗师,便是三年。
事后,有人问起徐浩峰对王家卫的评价,他开玩笑:不要和王家卫合作,给他写剧本的工作量相当于写五六个剧本了。
可直到现在,王家卫来了北京,他们还是会聚一聚。
也就是在《一代宗师》的空当里,徐浩峰突然得了拍电影的机会。
他请来大学时一起拍学生作业的班底,打造出了新武林第一部《倭寇的踪迹》。
等了十多年,37岁的徐浩峰终于等到了。
可不似《一代宗师》让他拿下金像最佳编剧,《倭寇的踪迹》输得惨淡。
30万的票房甚至够不上同期电影的零头。
更别提,“诡异”、“粗糙”等负面评价。
蛰伏许久的徐浩峰没有大众想象中的一鸣惊人。
图源:猫眼电影
脱离出徐克的武侠风,徐浩峰的武打乍一看确实有些滑稽。
不翻跟头,不吊威亚,全是对招间的一来一往。
这是真实的武术,祛了魅的武术。
可看久了戏台子的表演型武术,观众一时很难接受过来。
第二部电影《箭士柳白猿》依旧是惨。
口碑虽然是上去了,647万的票房还是证明不了什么。
徐浩峰的“武行电影”一片叫衰。
无人理解的结果就是,每每谈电影,徐浩峰都很绝望:
“每次开策划会和投资会的时候,我都觉得交流起来特别困难。所以最后我选择转头就走,因为根本说不通。”
徐浩峰曾说他只讲武林,不谈江湖。
江湖是骗子的世界,不讲规矩,江湖险恶。
武林是侠士的天地,浩然正气,不卑不亢。
一个行当,要有一个行当的规矩。
就像《箭士柳白猿》里说的:“我是武行人,不是江湖人。”
可这世道早成了江湖,哪还有武林?
守规矩,不止于此。
徐浩峰的“迂腐”还在方方面面。
拍戏不用替身,提前请好师父。
只教哪一个,或者能不能教,都提前谈好。
“这武术都是磕着头学来的,不能为了拍电影就全教了,教错的假的,也不行。”
《刀背藏身》演员耿乐拜师
《师父》的八斩刀是咏春绝学,不外露的招式,请不来人。
徐浩峰就从叶问弟子梁绍鸿那半套半猜出了一套刀法。
电影上映了,请梁师傅看。
梁师傅说,虽然没猜对,但悟性还行。
这份老旧文人的作派,让制片人头疼,却也吸引了不少好演员。
徐浩峰挑演员有一习惯,从不试戏。
能不能成,谈一次就心中有七八。
“好的演员,一定得是大自然的演员。”
电影《师父》选陈识一角,徐浩峰只是一眼就定下了廖凡。
“师父就是他那张脸。”
图源:《师父》纪录片《挟刀揉手》
娇媚却不俗艳的师娘挑了小宋佳来演。
“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
书里师娘的样子,小宋佳都有。
原著里,邹馆长未言明性别。
到了电影中,徐浩峰换成了蒋雯丽来演。
或是受母亲的影响,徐浩峰故事里的女人基本都是帅才,从不伏低谄媚于男人,真真难得。
耿良辰一角给了宋洋。
宋洋算是徐浩峰的徒,拍戏、练武,徐浩峰都是手把手教。
两人立下君子之约,《师父》成了,宋洋也就成了。
好角出了一部《师父》。
北影师兄娄烨看罢《师父》,不由叹道:“徐浩峰已然开创了一个电影的神秘门派。”
真应了《一代宗师》里宫老那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口气,留一盏灯,有灯就有人。”
徐浩峰终于点亮了武林的灯。
只见形势一片大好,武行电影终于要出山。
可谁知刚出头,便是一记闷棒。
被拖进"小黑屋"的徐浩峰又一次离电影远了。
2019年,临放映前四天,突然宣布撤档
之前没拍电影的时候,徐浩峰爱写影评。
写得多了,就出了一本合集,名曰《刀与星辰》。
书里,徐浩峰调侃了自己:
“选择做个挣不到钱的人,选择过狼狈一些的生活,总有人来相依为命,总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世俗定义下的成功,徐浩峰好似永远达不到。
那就安心地做个“废人”吧。
“活着就是慢慢等嘛。”
徐浩峰开始享受等待的状态。
或许有人会为徐浩峰的沉寂感到不甘,也为武林的逝去感到惋惜。
但借着《一代宗师》里,宫二先生之口,徐浩峰早已言明了一切:
“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我们还见得少吗?”
参考资料:
1.《徐浩峰:我们这代人应该快一点儿老去》,贵圈,2020.11.5
2.《徐浩峰不在江湖,但江湖上都是他的传说》,ELLEMEN睿士,2017.11.17
3.《专访徐皓峰|他用小说和电影追溯“逝去的武林”,新作勾勒北京曾经的江湖》,人民文娱,2020.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