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陕北
【边写边画】
作者:罗雪村
在一场音乐会上,著名的中阮演奏家冯满天边弹奏边高歌一曲《兰花花》,听着让人荡气回肠,那一刻,我真想陕北!
盲人牛牛在唱陕北民歌罗雪村绘
1997年的延安鲁艺旧址罗雪村绘
对陕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它缘何而来?是路遥的小说《人生》、电影《黄土地》?是古元的木刻《回忆延安》、民歌《三十里铺》?是梅绍静的诗句“在老远老远的地方就想着你/高高的、高高的山塬”?还是窑洞里的窗花与花布门帘?反正一听到“陕北”这两个字,我就会好一阵心热。所以,在那些年,我常常挤在一车嗓音瓮瓮的“哦”“上哪搭儿”“做甚”的老少爷们儿婆姨中,走延川,走绥德,走清涧,走吴起……
盲人牛牛
遇见盲人牛牛是2006年3月的一天午后。
在陕北吴起县李边村一处黄土坡下的背风处,我正在给几个晒着暖阳的老汉画速写。突然,坐在边上的那个盲人扯开又尖又高又亮的嗓子吼唱起来:“五谷里(那个)田苗苗,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子呦,数上(那个)兰花花好……”我一惊,哎呀,听过那么多人在电视里、音乐会上唱陕北民歌信天游,哪个有他唱得好,唱得真,唱得让人心酸,唱得让人想哭……这个唱歌的盲人,村上人叫他“牛牛”,没有官名,爹妈死了,从小失明,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儿——可怜着哩!就想起谁说过的那句话——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
我至今没忘那个“牛牛”,也时常想念那片浑黄的土地,想念那一座座高高的山塬和那些生生死死离不开它的人们。
三十里铺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好了个三哥哥他是呃(我)的心上人……”这首陕北民歌《三十里铺》,以前许多歌唱家唱过它,但从没有人提起那个写歌的人。
2002年初春的一天,我从绥德县向东走了30里路,真的到了这个叫“三十里铺”的山沟沟。这天,我知道了写歌的是个老汉,叫常永昌。可叹,在1990年正月里,常老汉就在这条山沟沟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在常老汉家的土窑里,不见值钱的东西。据说他儿子去西安找营生了,那土窑从此断了烟火。
那天,我为村里的周智仁老汉画像,他早年当过三十里铺村的支书。他讲,常老汉当年写的《三十里铺》可是真事哩!那是1937年,男婚女嫁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和男人甚至不能拉手手。村里的四妹子凤英与三哥哥郝增喜好上了——“三颗颗荞麦九道道棱,人世上就看见三哥哥亲”。“半碗黑豆豆半碗米,泪珠珠掉到饭碗里;墙头高来妹妹低,照见墙头照不见你。”这心声热辣凄婉撩人心呀!然而,“满天的云彩风吹散,咱俩的婚姻人搅乱;脚踩上石头手攀墙,泪珠珠滴在布鞋上。”常永昌惜怜他们,就把这个故事编唱成歌,在赶牲灵的路上唱起来,之后被人听到,从此流传下来。
那天,周智仁老汉“吧嗒”一口旱烟后,用瓮瓮的嗓音也唱起“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一听就觉出,那些歌唱家唱的《三十里铺》,哪个也唱不出这山沟沟里的调儿,唱不出这歌里的真性灵。
延安鲁艺旧址写生
从延安鲁艺走出的文艺家,那一长串名字可谓中国现代文化史上耀眼的星光。
1997年初,我去延安桥儿沟画鲁艺旧址,看到那座花岗岩哥特式教堂和周边的旧窑洞还在,不远处的延河只是一条细细的冰流……
回来,我把鲁艺旧址写生拿给漫画家华君武先生看。他是1938年日本占领上海后辞了银行小职员的差事,瞒着母亲来到延安的。他说所以选择延安,是看了斯诺的《西行漫记》,向往那里官民平等、官兵平等。到延安后,他就在鲁艺美术系任教员。这幅写生,勾起了他一些琐细的回忆。
他说画中的那座教堂,当年他们在里面唱过《黄河大合唱》《生产大合唱》,演过果戈理、契诃夫的话剧。另外,毛主席、朱老总、周恩来都在这里跳过交谊舞。他还记得毛主席跳舞像踱方步,很特别,而周恩来的舞步标准、高雅。
他讲教堂旁边有两排石砌窑洞,中间是片空场,当年最吸引人的是在空场举办周立波的文学讲座,讲《被开垦的处女地》和《安娜·卡列尼娜》时让好多学生倾倒。他说这片空场地上的跳蚤多得有如千军万马,直往你裤腿里钻……
他说延安生活虽然艰苦,但比前方还是好些。“我们那时候年轻,在鲁艺学习的同时,还学会了种地纺线,学会了跳舞、游泳和溜冰……”他还想起一件趣事:“漫画家米谷平日叼烟斗抽旱烟,一次遇到连日下雨,他的旱烟抽完了,又犯了烟瘾。正巧我和另一人下山,路过马棚,就使了个坏,弄了点儿干马粪带回来,骗他说是找人要来的旱烟。米谷大喜,立刻猛劲儿地抽了几口。可能因为马粪里也有干草,他居然不辨真假。事后告诉了他,自然挨了他一顿骂,呵呵呵……”说起几十年前那场恶作剧,八十几岁的华君武先生开心极了。
2017年再访鲁艺旧址,那里已然旧貌换新颜,我仍画了写生,但找不到能讲故事的人了。
《光明日报》( 2021年01月29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