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挺秀:论《金瓶梅词话》的叙述结构
《金瓶梅词话》作者问题,争论已久,至今仍是谜团,欣欣子序说是“兰陵笑笑生”[1],但笑笑生是什么人,至今我们一无所知。
研究者进行的种种推测,可归纳为“大”、“小”两类。“大”就是“大名士”、“钜公”,即大知识分子;“小”就是书会才人、“打谈的”,即社会地位不高的小知识分子。而大、小之争,又源于对《金瓶梅词话》小说性质的不同认识。
如果视词话为大众消费性通俗文学——听的平话小说,自必然认为它的编撰者是书会才人一类民间艺人[2];如果视词话为“关乎政治讽谏的说部”[3],“文人的独创”、“里程碑式作品”[4],自然也就从当时的大官僚、著名文化人中去找寻作者。
笔者十年前开始校点《金瓶梅词话》,根据小说的内容、取材、叙述结构、语言特征,倾向于认为金瓶梅原先是听的平话,作者为中、下层知识分子,今本词话是“民间说书人的一个底本”[5]。
本文试就词话的叙述结构,进一步探考其小说属性,希海内外专家赐教。
《金瓶梅词话》(港本)
中国白话小说,起源于隋唐俗讲、宋元“说话”。
俗讲和“说话”的底本或记录(包括经加工整理),就是“变文”和“话本”,明、清人模仿“说话”体裁撰写的小说,叫做“拟话本”。
中国古典长篇白话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原本都是“说话”。由听的“说话”,演变为读的小说,是社会人文发展的需要,也是小说技巧的进步。
由于“说话”是诉诸听觉的,受众用耳朵去听,其叙述结构便具有与供阅读的小说的不同特点。
因此我们可以据小说的叙述结构,来分析它究竞是写给人读的,还是说给人听的,判断它的属性。
《金瓶梅词话》的叙述结构有哪些特点呢?笔者注意到的有以下几点。
一、人物对话的分解
笔者在校点《金瓶梅词话》中,发现本书一种相当独特的叙述形式,就是常常将人物在同一时间、地点与同一对象的说话,作分段处理。
这种叙述形式,在其他小说中比较罕见。为了便于说明,先举一些例子。
第二十回,李瓶儿嫁入西门宅,受到故意的冷待,伤心上缢。西门庆反施下马威。潘金莲、孟玉楼躲在西角门前听动静:
正说着,只见玉箫自后边蓦地走来,便道:“三娘还在这里?我来接你来了。”玉楼道:“怪狗肉,吓我一跳!”因问:“你娘知道你来不曾?”
玉箫道:“我打发娘睡下这一日了。我来前边瞧瞧,刚才看见春梅后边要酒果去了。”因问:“俺爹到他屋里,怎样个动静儿?”[6]
玉楼和玉箫的说话,本来是完整的,不应有间断。但词话却根据不同的语气加以分开,说话的陈述部分用“道”,提问部分用“因问”。
像这样将人物连贯的说话分段处理,本书俯拾皆是。第七十六回,何九的兄弟犯官司,往西门庆家说人情。王婆与潘金莲相见:
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有(应为‘可’之误)心中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
妇人道:“有倒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又问:“你儿子有了亲事?”
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胡乱积赚了些小本经纪,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慢慢替他寻一个儿与他。”因问:“老爹不在家了?”[7]
王婆子与潘金莲对话中也很细致的用“问”、“又问”、“因问”将疑问句区分开。
不过,《金瓶梅词话》人物说话的分解,并不限于叙述的转换,即陈述到询问的转换:
1. 第四回,西门庆勾搭潘金莲得手,第二天袖了十两银子登门酬谢王婆:
2. 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铺谋定计,先从杨家的姑奶奶入手,结果一箭上垛。西门庆辞出:
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便说道:“还亏我主张的有理么?宁可先在婆子身上倒,还强如别人说多。”因说道:“你老人家先回去罢,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咱已是会过,明日先往门外去了。”[9]
3. 第六十八回,西门庆嫖院,郑爱月留宿:“爹,今日不家去罢了?”
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蚫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10]
王婆、薛嫂、西门庆三人的说话都是陈述结构,并没有语气的转换。但当人物的说话从一个内容转移到另一个内容,一个意思递进到另一个意思时,也用“因…道”、“因说道”、“又说”等词语将之断开。
为什么《金瓶梅》发展出这样的特殊叙述方式呢?如上面举的例子,我们今天读来感到琐碎、累赘,而且语气也欠连贯。
从阅读角度来看,实在没有必要把一段说话打散、切件才上桌,也不需要作者“因说”、“又问”的从中插嘴插舌。因为我们可以从容掌握说话的意思,必要时可以反复阅读和领会。
但是如果从“说”——“听”的角度着眼,则这种将人物的说话分解的叙述方式,却很有必要。
说书和文字表达不同,是诉诸听觉的。说书人发出的声波,通过媒质——空气,传到受众的耳膜,产生听觉。
声音的传播受到空间和时间双重限制。时间的特性是延续、顺序和不可逆返。
听书只能是一次过耳的,场上受众不可能追回逝去的声音(听不大明白的语句),说书人也不想让他的场子成为课堂,受众不时要求他重述或诠释他刚说过的某句话。
他不仅要说得好,还要让受众听得真,因此遇到多转折、多层次的对话,说书人便尽量把说话提点清楚,插入“因说”、“又说”、“因问”、“又问”之类的“指示词”,帮助受众掌握、理解。
明代说书人(绘画)
下面再举两个较复杂的例子,以资印证:
第十三回,花子虚送礼给西门庆,吴月娘问原因。西门庆解释说,他常劝花子虚休在妓院过夜,大概他娘子感不过这份情,所以叫子虚送份礼酬谢:
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了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又劝人家汉子!”
又道:“你莫不白受他这分礼?”因问:“他帖儿上写着谁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写我的帖儿,请他娘子过来坐坐。他也只恁要来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汉名字,随你请不请,我不管你。”[11]
吴月娘这番话肢解为三段,有陈述、有提问,也有内容的转换,词话用“说道”、“又道”、“因问”等指示词加以提点。
第九十五回,薛嫂到守备府,春梅还睡在床上未起:
薛嫂进去,说道:“奶奶这咱还未起来?”放下花箱便磕下头去。
春梅道:“不当家花花的,磕什么头?”说道:“我心里不自在,今日起来的迟些。”问道:“你做的那翠云子和九凤钿儿,拿了来不曾?”[12]
春梅的话一共四十字,也分拆作三段。
第一段是针对薛嫂儿磕头的,第二段是回答薛嫂之问为什么“这咱还未起来”,第三段提问托办的事,区分得清清楚楚。
如果是供阅读的小说,当然不需要如此絮烦。
二、书柬“下书”的应用
《金瓶梅词话》的叙述结构,另一个特点是书柬的署名、日期之前,加上“下书”二字。
第十二回,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留恋烟花,不思回家。潘金莲修了一柬帖,叫玳安悄悄递与西门庆,被桂姐抢去,交给祝日念念来听。名为《落梅风》: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六儿拜[13]。
以曲代柬,《金瓶梅词话》数见。第八十五回,陈经济以《红绣鞋》寄金莲,末亦署“下书经济百拜上”。
《落梅风》又名《寿阳曲》,两支曲子均见《雍熙乐府》卷二十,后一支为元人卢挚小令。
将两支现成曲子合成一柬,颇具巧思,而署名“爱妾潘六儿拜”,当然是编书人或说书人加上去的。但是为什么要添上“下书”二字呢?
再看下面两个例子:
第四十回,乔大户娘子下帖儿请西门庆妻妾吃看灯酒:
十二日寒合薄具菲酌,奉屈鱼轩。仰冀贵临,不胜案幸。右启
大德望西门大亲家老夫人妆次。
下书眷末乔门郑氏敛衽拜[14]。
又第六十七回,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覆。
下书年侍生雷起元再拜[15]。
词话完整的书柬共十六封,其中十二封署名年月前有“下书”。而其他四封没有“下书”,是因为致书人已将自己名字书于柬端。
如第十七回陈洪来柬:“眷生陈洪顿首,书奉大德西门亲家见字。”[16]
第三十六回翟谦来柬:“京都侍生翟谦顿首书拜即擢大锦堂西门大人门下。”[17]
这些柬贴,词话原本都已和正文分开。有些并严格按书柬体抬头、分行、署尾,如同上面所举的三个例子。
但是“下书爱妾潘六儿”、“下书眷末乔门郑氏敛衽拜”、“下书年侍生雷起元再拜”之“下书”是不应有的。
因为这两个字绝不是柬内原有。潘金莲、乔大户娘子、雷起元修书署尾,不可能写“下书”二字。值得探究的是为什么加上“下书”两字和谁加上去的。
《金瓶梅词话》书影
台湾联经版(1967)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金瓶梅词话》是一部供案头阅读的小说,上述书柬署尾需不需要加上“下书”呢?当然不需要。
因为我们的视觉可以感知物体空间的特性如形状、大小、远近、深度、方向等。
如词话所载,根据“爱妾潘六儿拜”所占的位置,结合我们的常识,即可判断这几个字就是柬主的署名。
但如果《金瓶梅词话》是听的“说话”就不同。因为听觉虽能辨别细微的时间间隔,两个差别细致的声音和声源的方位,却不能感知空间的排列。
说书人要向听众说明以下或上述文字那些是书柬内容和柬主署尾,就一定使用“上写”、“下书”之类的方位指示词。
我们喜欢听京剧,《打登州》中秦琼修书求救,唱词就是:“上写秦琼顿首拜,拜上瓦岗众豪强。”
《四进士》田伦修书向顾读行贿,也是“上写田伦顿首拜,拜上信阳州顾年兄。”[18]这是“上写”的应用。实际上,“下书”只应存在于“听的”说唱文学之中。如五十一回,宋乔年送礼来:
西门庆看了帖子,上面写着“鲜猪一口,金酒二樽,公纸四刀,小书一部。”下书“侍生宋乔年拜。”[19]
又如第七十八回,薛内相、云离守均请吃节酒,西门庆“看云离守家帖儿,下书他娘子儿‘云门范氏敛衽拜请’”[20]这应该是“下书”本来的用法。
我们推想,适应“说话”的延续性,在《词话》的原始底本,书牍柬帖和正文是接连抄在一起的。
打谈的滔滔如流水,遇到信札之属,便加上“上写”、“下书”一类指示词。
第六十六回翟谦来书,除“下书”外,还有“附云……”、“又云……”等词[21]。“附”、“又”是信中原有,“云”是说书人增词。
为了说明“下书”的用法,试举清弹词《十粒金丹》第二回,黎德让寄书兄长黎德谦作比较:
老秀才忙叫素娘点灯,偏偏灯里油少,昏昏暗暗,看不真切。取过眼镜儿戴上,慢慢观看书中大概:自别兄嫂,倏忽数载。殷勤贸易,颇得利益,积得五六百银。今与仁义当贺财东合本,更觉兴隆。因思兄嫂姪女两地悬隔,甚属不便。再者,家中无甚产业,莫如携眷来京。
一则骨肉完聚;二则京中人多之地,可与二姪女择选乘龙;三则弟室尚虚,请兄嫂来京共议姻事。先租房一所暂住,家眷到时再买。
下写:弟德让拜寄。内夹路程单一纸,上写:到京东华门,往西一直走两箭远,问水月庵,馒头小铺对过,坐北朝南三间小房便是[22]。
词话原始底本应该也是如此。今本词话上板时,已将柬贴析出,按照书启体形式处理。但是既然说话体变为阅读体,则原先“下书”之类的外加的指示词就应删去。
人们注意到,说散本《金瓶梅》已将书柬之“下书”大部分删去,台湾刘本栋校点本《金瓶梅词话》,则全部删除。
迹是之故,宋元的几部“大书”,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在成为“阅读本”以后,一些说书的特殊叙述形式,便被“整理”掉,如书牍的“下书”即其一。
我们今天看到的万历三十年左右刊刻的《明容与堂刻水浒传》[23],所有书柬诏令均已从正文分出并程式化,“下书”自无所附丽。
《清平山堂话本》所收之宋元话本《简帖和尚》,和尚赚皇甫殿直的柬帖,署尾连“下书”已刊落[24],《古今小说·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亦同。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旧话本的柬帖虽已刊落“下书”,《金瓶梅词话》采用时却加上了“下书”。
词话九十八回讲陈经济在临清开店,遇见从东京逃难来的韩道国夫妇与女儿韩爱姐,由露水姻缘演变成一段缠绵爱情故事,大段采自《古今小说》第三卷《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原话本[25]。
《卖春情》妓女户韩赛金写给丝铺年轻东主吴山的小柬及吴山复柬,词话采入,略改动字句。现将韩、吴两柬列后,校以词话韩爱姐、陈经济两柬。删文用圆括号(),增文用方括号〔〕。
韩赛金给吴山的柬贴:
贱妾(赛金再)〔韩爱姐敛衽〕拜,谨启情郎(吴小)〔陈大〕官人〔台下〕: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蓬荜〕。
昨遣八老探(拜)〔问起居〕,不遇而回。(妾移居在此,甚是荒凉。)听闻贵恙(灸火疼痛)〔欠安〕,(使)〔令〕妾(坐卧不安,空怀思忆)〔空怀怅望,坐卧闷恹〕,不能(代替)。
〔顿生两翼,而傍君之足下也。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果核也。〕〔兹〕(谨)具(猪肚二枚)〔腥味、茶盒数事〕,少申问安(之)〔诚〕意,希幸笑纳。情照不宣!〔下书〕仲夏(二十一)〔念〕日贱妾(赛金)〔爱姐〕再拜[26]。
吴山复柬:
(山)〔经济〕顿首,字复爱卿韩五(娘)〔姐〕妆次:向(前)〔蒙〕会问,(多蒙)〔又承〕厚款,(又)〔亦〕且云情雨意,(枕)〔衽〕席钟(情)〔爱〕,无时少忘!
所〔云〕期〔望,〕正欲趋会,(生)〔偶〕因贱躯(灸火)〔不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不胜感(感)〔激〕。〔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会)〔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权表微情,)〔少申远芹之敬〕,伏乞(心鉴)〔收入〕。〔下书〕(吴山)
〔经济〕再拜[27]。
不管韩爱姐、陈经济的情孽故事是否源自《新桥市韩五卖春情》的原话本,或《三梦僧记》,但《卖春情》赛金、吴山两柬并无“下书”,今传宋元话本及《三国志通俗演义》、《忠义水浒传》亦无应用“下书”者,很难使人相信《金瓶梅词话》应用“下书”是拟话本。
《冯梦龙全集》
事实上,原本没有,词话引用加上“下书”,例子不止一处。第九十九回,钦宗即位,升周秀为山东都统制,提调兵马驻扎东昌府,阻截金兵。
勅旨开头几句:“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三皇冯礼乐而有封疆,五帝用征伐而定天下,事从顺逆,人有贤愚。”抄自《忠义水浒传》七十五回徽宗诏书[28],而勅旨其他部分摭拾杨柔胜《玉环记》第二十五出《韦皋得真》唐帝诏封李晟、韦皋、范克孝之圣旨[29]。
末“下书靖康六年秋九月日谕”原没有,也是词话编撰者加上去的[30]。可见书柬加“下书”指示词,是出于表达的需要,说明它本来是说——听的平话、词话。
三、叙述人称的转换
《金瓶梅词话》叙述结构,第三个特点是在大段的对话中,往往将第三人称“他”(或“她”),改变为第二人称“你”,即将间接的叙述,转为直接的对讲、抢白。
第五十一回,李桂姐背着西门庆偷接王三官儿,被三官的娘子告到开封六黄太尉处,行文本县拿人。桂姐躲到西门宅,哭哭啼啼要西门庆救她:
爹!可怎么样儿好,恁造化低的营生!正是关着门儿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一个王三官儿,俺们又不认的他,平白的祝麻子、孙寡嘴领了来俺家来讨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着我说,别要招惹他。
那些儿不是俺这妈,越发老的韶刀了。就是来宅里与俺姑娘做生日的这一日,你上轿来了就是了,见祝麻子打旋磨儿跪着,从新又回去。对我说,姐姐,你不出去待他钟茶儿,却不难为嚣了人了。他便往爹这里来了,教我把门插了不出来。
谁想从外边撞了一伙人来,把他三个,不由分说都拿的去了。王三官儿便夺门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
家里有个人牙儿?才使保儿来这里接的你家去。到家,把妈吓的魂儿也没有,只要寻死。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啰了一清早,起身去了。如今坐名儿只要我往东京回话去。
爹,你老人家不可怜见救救儿,却怎么样儿的?娘在旁边也替我说说儿[31]。
桂姐儿撇清自己,把责任推给她妈。她向西门庆叙述经过,对她姐应用第三人称“她”,但文中两处却用“你上轿来就是了”和“才使保儿来这里接的你家去。”
后一句“接的你家去”之“你”,二十卷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作“他”[32],应是。那么前一句“你上轿来了”之“你”,是否也为“他”之讹呢?因为如改“他”,也完全通顺。
我们再看下面一些例子:
第十二回,西门庆生日,李桂姐欲与潘金莲见面,吃了闭门羹。桂姐向西门庆投诉:
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奸卖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什么?俺们虽是门户中出身,跷起脚儿,比外边良人家不成材的货儿高好些。
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倒见我甚是亲热,又那两个,与我许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请你见,又说俺院中没礼法。
只闻知人说,你家有好个五娘子,当请出你拜见,又不出来。家来,同俺姑娘又辞你去,你使丫头把房门关了。端的好不识人敬重![33]
桂姐话中的“你家中既有”、“你家中有”中之“你”,都是指西门庆;“请你见”、“请出你拜见”、“辞你去”、“你使丫头”的你,都是指潘金莲。应该使用第三人称“她”,却用了第二人称“你”。
第三十二回,西门庆补了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李桂姐趋炎附势,拜认吴月娘做乾娘。吴银儿气不忿,对应伯爵诉说:
二爹,你老人家还不知道,李桂姐如今与大娘认义做乾女儿。我告诉二爹,只放在心里。
却说人弄心:前日在爹宅里散了,都一答儿家去了,都会下了明日早来。我在家里收拾了,只顾等他。谁知他安心早买了礼,就先来了,倒教我等到这咱晚。使丫头往你家瞧去,说你来了,好不教妈说我!
早是就与他姊妹两个来了。你就拜认与爹娘作乾女儿,对我说了便怎的,莫不搀了你什么分儿?瞒着人干事!嗔道他头里坐在大娘炕上,就卖弄显出他是娘的干女儿,剥果仁儿,定果盒,拿东拿西,把俺们往下踩!……[34]
吴银儿指责李桂姐,前后都用第三人称“她”,中间“使丫头往你家瞧去,说你来了”、“你就拜认爹娘做干女儿”、“莫不搀了你什么分儿”,却转用第二人称“你”。
在我们日常谈话中,两个人一起议论某个第三者,有时也用“你”代替“他”。在书面语言方面则较少见。
特别是像《金瓶梅词话》把人称的转换作为一种叙述手段,广泛运用,在其他文学作品中少之又少。
词话之所以这样做,是要突破叙述方面的限制。词话是说——听的平话,虽然它的叙述采取全知视角,但是一切讲述、摹写、对白要通过一位第三者(打谈的)的口中说出来。
状物、叙事并无障碍,困难在于道白。因为打谈的讲述某人说及第三者言行,如果作间接叙述他如何如何,他说什么什么,便显得非常单调沉闷。
我们试将上面所举李桂姐、吴银儿两人的说话,由第三人称“他”变为第二人称“你”的代词,加以复原,就可以感觉到。
《<金瓶梅>文学语言研究》
对话中的人称转换,不仅增加说话的感情色彩而且活泼逼真,使听众如闻其声。请再看下面的例子:
第二十回,西门庆受潘金莲挑拨,赌气与吴月娘不说话,孟玉楼劝月娘“与他爹笑开”,月娘道:
孟三姐,你休要起这个意。我又不曾和他两个嚷开,他平白的使性儿。那怕他使的那脸格,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儿!他背地对人骂我不贤良的淫妇,我怎的不贤良的(应为“你”之误)来?如今耸六七个在屋里,才知道我不贤良!自古道,顺情说好话,憨直惹人嫌。我当初大说拦你,也只为你来。
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又买了他房子,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着官儿也看乔了;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好娶他的。谁知道人在背地里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过水,只瞒我一个儿,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谁想他只当把个人儿‘歇’了家里来。端的好个在院里歇!
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里胡哨、乔龙画虎的两面刀哄他,就是千好万好了。似俺们这等依老实,苦口良言,着他理你理儿!你到如今反被为仇。正是: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到了亦如然;分明指与平川路,错把忠言当恶言!
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随我去,你们不要管他[35]。
吴月娘通篇指斥西门庆,在叙述中穿插使用第三人称和第二人称,非常流畅、鲜活。
如说及西门庆和李瓶儿二人关系,“你既收了他许多东西,又买了他房子,今日又图谋他老婆,就着官也看乔了;何况他孝服不满,你不好娶他的”,不将西门庆转为第二人称,效果就差得多。
事实上,对话的内容越复杂,涉及第三者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则转换人称的叙述效果更显著。
第七十二回,潘金莲借棒槌事件殴打奶子如意儿,还恶人告状,向孟玉楼指讦如意儿,兼数说西门庆和吴月娘的不是。叙述中第三者有三人,而且话中有话。请看打谈的如何表述:
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儿?也没见大姐姐,那些儿不是他!想着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摺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
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里胡哨?俺们眼里是放的下砂子底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什么!
到晩夕,要茶吃,淫妇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只该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豁脑去雌汉子?
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他便连忙铺子拿了细缎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学他爹晚夕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正在炕上坐着挝子儿,他进来收不及,反说道:“姐儿,你们耍耍。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们吃了罢。”
这等纵容着他,像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扠进去,吓的他眼张失道,于是就不言语了。
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这等你饿眼见瓜皮,不管个好歹的,你收揽答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挑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36]!
原话较长,这里只截取中间一段。
打谈的和词话的编撰者利用人称的转换,突破“说话”叙述形式的限制,将传统话本语句不长、内容较单一的人物对话,发展为长篇大论、含意复杂、感情强烈的道白,将打谈的原先的间接叙述,变为直接的表演,模仿书中人物的神情口角,将当时场景呈现听众面前。
一部《金瓶梅》,大半是老婆舌头,而最精彩的也是老婆舌头。
兰陵笑笑生能够把老婆舌头摹写得如此传神,原因之一是他打破传统“说话”的叙述结构,广泛采取人称转换的手法,使叙述更自由、更生动。
《金瓶梅词话》
大安影印本
四、小说发展史上的活化石
《金瓶梅词话》过去被认为是中国小说史上的里程碑,第一部文人独创小说。
近年又有人比譬为小说史上的活化石。这虽然只是作为“时下异说纷呈中的一种”而介绍给读者,但徐朔方先生的说法很有启发性:
我国明代小说四大奇书无例外地都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它们由词话——话本整理写定,虽然最后加工整理的程度各有差异。
其它小说只留下它们的早期话本,如《三国志平话》、《大宋宣和遗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而它后期较成熟的词话——话本都已不复存在。
《金瓶梅词话》和它的崇祯本却是硕果仅存的后期话本,正好补足前三部小说版本演进史上所失落的一个环节。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它是小说发展史上留下的一块活化石[37]。
《金瓶梅》的小说定位,关键不在于作者是什么人,是不是采取传统话本小说的表达手法,而在于它的深层叙述结构。
就是说,《金瓶梅》故事是写给人看的,还是说给人听的。固然,写给人看的故事,也可以用“讲”的方式,明清的拟话本就是例证。
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有些研究者便认为,《金瓶梅》中夹带大量诗词韵语,说书人口吻明显存在,说书套语的重复运用,以曲代言的表现手法等,只是对说唱艺术手法的借鉴和模仿,并不意味它“曾经历过说唱艺术的阶段”[38]。
应当指出,迄今为止,研究者所着眼于《金瓶梅》叙述特点的,只是一些表面的东西,而没有触及它的本质,它的整个叙述结构。
譬如,“模仿说”无法解释,为什么潘金莲在柬尾“爱妾潘六儿拜”之前要加上“下书”,究竟是模仿什么?
也无法解释春梅四十一字的说话,为什么要分成三段。上面已经说过,根据说——听的需要,说书人遇到柬帖一类书面文字,必须加以标示;对人物说话,尽量分解,提点清楚。
在现存长短篇话本小说中,“下书”已完全消失,说话的分解也不显著,仅在《金瓶梅词话》中,我们才可以看到比较完整的、保持原始状态的说话底本。在这种意义上,《金瓶梅》的确是平话——词话小说的活化石。
但词话不仅保持传统话本小说的特点,更把说书艺术推向新的高峰。
词话广泛运用人称的转换,突破传统说书的叙述形式,打谈的模仿书中人物典型化的口角表情动作,并由歌伴穿插演唱《山坡羊》之类流行曲,已使说书接近演出,提供“比戏剧简单的流动的大众化娱乐。”[39]
所以,我们今天从《金瓶梅词话》看到的,是发展到成熟阶段的说书。与后来供阅读的小说,只差一间。
其实,最早提出《金瓶梅》是听的平话——词话,并不是潘开沛[40]、陈诏[41]等先生,而是欣欣子。欣欣子,有人认为他就是笑笑生[42]。但不管是否同一人,至少他们是朋友,称“吾友兰陵笑笑生”。
欣欣子序是研究《金瓶梅》极重要的文献[43],它的价值不仅揭出此书的作者,而且透露作者的写作动机,指出笑笑生的百回《金瓶梅传》,是为“无诗书道腴可以拨遣”、不能“以理自排”的下层群众编写的,是通俗的口头文学。
欣欣子序把《剪灯新话》、《钟情丽集》、《如意君传》等文言小说,和当时已改编为说部的《水浒传》,归类为“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对文化不高的下层群众的确如此)的读物。
而推许《金瓶梅传》“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44]
在这里,欣欣子序将《金瓶梅词话》视为听(闻)的文学,以区别于当时流行的读的小说,包括阅读本的《水浒传》,已十分清楚。
《金瓶梅词话序》(欣欣子)
【注】
[1]《金瓶梅词话》,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6年朱墨二色影印原北京图书馆藏本,序一。
[2]戴鸿森《金瓶梅词话作者侧议》,认为《金瓶梅词话》是某个说唱艺人表演的“颇为忠实的文字记录”,但坐实为李开先曾作传的“瞽者刘九”,至今认同者似不多。见《中华文史论丛》1986年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页88、94。
[3]魏子云:《金瓶梅的问世与演变》,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1年出版,页67。
[4]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出版,页364、345。
[5]梅节:《全校本金瓶梅词话前言》,《梅节重校本金瓶梅词话》,香港梦梅馆1993年出版,附录页一、二。
[6]《梅节重校本金瓶梅词话》页224。由于词话原文讹误较多,本文有关词话引文,除注明者外,暂据重校本。
[7]重校本页1057。
[8]重校本页45。
[9]重校本页72。
[10]重校本页902。
[11]重校本页142。
[12]重校本页1309。
[13]重校本页124。
[14]重校本页490。
[15]重校本页886。
[16]重校本页189。
[17]重校本页435。
[18]中国唱片社出版:《中国戏曲艺术家唱腔选(二)—京剧·马连良》,《打登州》、《四进士》原录音唱词。
[19]重校本页634。
[20]重校本页1096。
[21]重校本页865。
[22]清佚名《十粒金丹》,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出版,页14。本书职官政制,多沿明代,第十七回提到“流贼的永昌钱,不知算个怎么新样儿的吉哈”的歇后语,可能还是清代前期的作品。
[23]《明容与堂刻水浒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
[24]洪楩编《清平山堂话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本,页9、10。简帖如下:
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谨时,恭惟懿候起居万福!某外日荷蒙持盃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道是: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钚儿一对,简子与金钗。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后(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简帖署尾疑刊落。中仍保留“词道是”这一说书人加上的指示词,说明它的前身是“说话”。
[25]两者关系,吴晓铃《金瓶梅引用宋元话本探考》,谓同出已逸宋代话本《三梦僧记》,《卖春情》比词话“更接近于原本”。见《金瓶梅研究》第二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页16、17。徐朔方《金瓶梅成书新探》,谓即使是词话采用《卖春情》,“至少也在它未定型时,不能排除它同时也有可能接受《金瓶梅》的影响。”见徐朔方《论金瓶梅的成书及其他》,齐鲁书社1988年出版,页77。但《卖春情》接受《词话》的影响尚待举证,而后者采用前者却证据确凿。如谓韩道国一家自清河“雇船从河道来”临清,爱姐与经济“一缘一会也是二十六岁”,韩家有妓院龟公“八老”等,均驴唇马嘴,抄袭之迹宛然。
[26]冯梦龙《古今小说》第三卷《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复印天许斋本,页199。
[27]同上,页202。
[28]同23,卷七十五,页7。
[29]毛晋编《六十种曲》,中华书局1958年重印本。第八册,杨柔胜《玉环记》,页92、93。
[30]重校本页1354。
[31]重校本页624。
[32]《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台北天一出版社1985年影印日本内阁文库藏本,第五十一回,页六。
[33]重校本页133。
[34]重校本页380。
[35]重校本页227、228。
[36]重校本页961、962。
[37]徐朔方:《前言》,《金瓶梅研究》第一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出版,页1。
[38]孟昭连:《论金瓶梅的“大小说”观念》,《金瓶梅研究》第四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页185、186。
[39]张爱玲:《“嘎?”?》,台湾《联合报》1990年2月9日第二十九版《联合副刊》。
[40]潘开沛:《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1954年8月29日《光明日报》。
[41]陈诏:《金瓶梅词话是一种扬州平话》,杜维沫、刘辉编《金瓶梅研究集》,齐鲁书社1988年出版,页281——290。
[42]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最早提出欣欣子是笑笑生“自己的化身”。见胡文彬、张庆善编《论金瓶梅》,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出版,页65。
[43]有些研究者认为欣欣子序是后加的,笔者起初也持同样的看法,但后来改变。见梅节《金瓶梅词话本与说散本关系考校》第四节,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编《金瓶梅艺术世界》,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年出版,页89——91。
[44]同1,序页1——3。
本文选自 《<金瓶梅>研究》第六辑,1999,知识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