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人生都是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是非成败皆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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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多短暂啊!“亿不识一”,我们自己要找自己的根,在一亿桩事中,真值得确实考证的只有亿分之一,还不要讲那么遥远的历史。“当身之事”,我们现在肉体活着,“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眼睛所看到的,耳朵听到的,一万件事还记不到一件。譬如昨天你做了些什么事,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常常问大家,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是什么?谁记得?如果有人记得,我真要发奖金给他了。所以,眼睛还没有张开,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不记得。人生就是这样,再进一步,“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就在我们眼前,譬如我们刚刚讲了上古史,有一半听过去已经忘掉了,“千不识一”,就是眼前的事情,所记得的也不到千分之一。
接着再说“太古至于今日”,他说由上古到现在,就是写这一篇文章时,“年数固不可胜纪”,历史年代搞不清楚。至少在他当时的知识范围是如此。我们晓得祖先们从伏羲开始画八卦,八卦就是文字的开始。文字的来源先从漫画开始,八卦就是漫画,先从图画来。“但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这是他的知识范围,这三十多万年,人类社会生了多少好人,多少坏人,多少好事,多少讨厌的事。所以“贤愚好丑”,这个丑是指丑陋的事情。历史上的这些“成败是非,无不消灭”,这几十万年的事都过去了,就是佛经上说的四个字,“了不可得”,影子都抓不住。不过在当时啊,“但迟速之间耳”,只是时间的问题,活半年死和活三年死是一样的,一个时间长一点,一个短一点,就是这个道理。杨朱对历史哲学跟佛家的看法,表面看是消极,实际上非常积极。积极是什么?他觉得人要为自己活着,为自己如何活得好,不是为给别人看的,他是完全个人的自由主义。
他下面的哲学观点,“矜一时之毁誉”,矜就是满足、骄傲,也是夸耀的意思。所以他说,人那么不聪明,非常可怜,为什么为短时间的毁誉而烦恼呢?一旦被这个骗住,你就不能做事了,你已经把自己套上一个绳子吊起来了。所以毁誉这个东西啊,是最可怕的。孟子也讲过“有求全之毁,不虞之誉”,批评别人容易,而且都拿圣贤的标准来批评人家。我的学生中有个人,几十年没有批评任何一个人,所以我很佩服这个学生。人是爱批评他人的,这个菩萨好不好?好呀,就是衣服塑得不对,这是“求全之毁”。“不虞之誉”,恭维太过了,有时候恭维人是靠不住的,其实他没有那么好,想不到的荣耀都到他身上了。所以人生要看通是很难的。
在佛学里头,利衰、毁誉、称讥、苦乐,这就叫做“八风”,实际上都在毁誉之中。利就是有利于我,衰就是倒霉。毁誉是广义的,称饥是狭义,扩大了就是毁誉了。所以你看这四个字,用起来是一个,为什么分开来四个呢?因为称讥的范围小一点,你我之间;毁誉是全面性的,社会之间或者历史之间。苦乐,不是苦就是乐。这叫八风。有个故事你们研究佛学的都知道,苏东坡学佛,自己觉得很高明,写了一首诗,“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给他那个和尚朋友佛印禅师寄去,佛印禅师打开信一看,拿起笔来写两个字,“放屁”,就把信送回去。苏东坡受不了啦,马上就过长江来看他。佛印说“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那个是称讥。所以人啊都在八风里头转,《列子》这里也提到这个事,在毁誉里转。
为了顾全毁誉,“以焦苦其神形”,弄得自己形体、精神都痛苦。实际上《列子》讲的这些道理,也就是说人生都是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个个人都是这样,真受罪啊!他说人看不通这个道理,“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自己认为万古留名最重要。我们年轻的时候,觉得人生就要青史留名,历史上总要写一笔,写一笔又怎么样?你也不会来收账,这一笔还是白写。而且写了那个名字同自己没什么相干啊!可是这一点对现实的人生鼓励很大。但以哲学的观点来看,“岂足润枯骨”,你名气再好,难道死后的那一块骨头还能给你抹一点油吗?死了化了,也抹不上油了,还是一具死骨头。“何生之乐哉”,所以人活在这个社会又有什么好呢?当然他没有赞成非死不可,他只说说生命活着都是这个道理。
——南怀瑾先生《列子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