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得福安雪洞岩壁刻,也说苏江刘子读易书

也说福安苏江刘子读“易”

作者:刘世昌

“我家门前哟/一道溪流/是谁在岁月里把你酿就……”你也许不知“苏江”,但对苏阳必定有所耳闻。宋梁克家《淳熙三山志》记载,长溪县灵霍乡沿江里有“古漏、蘓洋(今赛岐镇苏阳村)、大流港”村落。苏阳村历史可追溯至唐五代,已知最早迁居此地的为苏氏,便得名苏家汰,村旁的一段江流被称作“苏江”。

明万历《福安县志·舆地志》载:“苏江,宋大观末,汤秕寇发,欲劫江东,请于江之神,不许。中夜强进,民逆击之,寇败。建炎叶侬之乱,渡江亦然,通判刘詧祭江。”苏江东岸的苏阳村历代科名辈出,素有“明清大夫第,唐宋缙绅家”之称。明末出了抗清名将刘中藻(1605-1649年),心系苍生,殉难于县城湖山。

今天,康厝乡彭洋村、东山村留存着刘中藻遗迹,其中东山雪洞岩壁上篆刻着“刘子读易处”,清光绪十年《福安县志》有载:“雪洞,在穆阳东山(今属康厝乡)。四壁石立,凿‘刘子读易处’隶书五字,笔力遒劲。外有小径刻‘峨嵋三峡’四字。更上稍平衍,阑干胪列,为天桥、试剑诸迹,并记咏镌石,皆大学士刘中藻书。”光绪三十一年周祖颐《福安乡土志》亦有记载。但是,游历雪洞者会发现,县志所载与实际并不完全相符,个中缘由不得而知。最令人琢磨的是,“刘子读易处”为刘中藻自题,有夫子自道之嫌。

县志记载泂山九潭为明刘中藻读书处,为何东山雪洞石刻凸显攻读“易”?据研究,至唐朝,《周易》已成为帮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材,列为科举取士的五经之首。因而书生奉读“易”皆不稀罕,如明朝漳浦铜山(今东山县)黄道周于18岁时(1602年)至铜山海中塔屿,边耕作边攻读《易》。刘中藻曾为郑三俊撰《元岳公奏疏序》,便有“予读《易》至泰之九三‘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私窃忧以为天地可交而不可际,际则职亢相接矣……去不一年,而国以大乱,予至今玩《易》之天地际未尝不再三痛哭焉”之述,然而这绝不足为自书读易之由。

郑三俊(1574-1656年),字用章,号元岳,池州建德(今安徽东至)人。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进士,授元氏知县,累任南京礼部郎中,归德知府,福建提学副使(1613—1618年),南京户部尚书(1628-1634年),南京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吏部尚书,1643年5月辞官归隐。弘光元年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召,晋文渊阁,未至。

刘中藻《辛未春读书郑玄岳老师家中游梅山寺见梅花有怀泂山》(见《泂山九潭志》):“无端春兴异乡间,结伴求梅出远山。忽忆岩扉清绝夜,溪声问客几时还。”“辛未”指公元1631年,说明刘中藻曾至郑三俊老师家。时郑三俊为南京户部尚书,还接受曾任福建提学副使时童生的求教,表明刘中藻有潜质或出类拔萃。另外,清代陈济生《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存录郑三俊《和刘荐叔买驴感怀诗二首》,其一:

志士怀沟壑,农人怨风雨。君行千里途,策蹇胡为尔。短筇常在肩,《周易》不离手。时复学长鸣,一啸天地久。茫茫浮云驰,于我亦何有。胡不秉钟随,即时一杯酒。

其二:

身外皆长物,君子守其固。途穷乃一呼,宁复计安步。荒田无寸耕,空屋走狐兔。大地已陆沉,磐石安所厝。君自马上人,胡为乎中露。支提发可晞,九潭流可漱。海岳连青苍,呼吸万灵度。胡不骞翰羽,高举入云雾。何日闻希夷,笑倒华山路。

此二诗作于何时待考。寻得“《周易》不离手”诗句,真可谓遇合。客观地说文学作品允许夸饰,但是刘中藻勤学治问毋庸置疑。若以此作自题“刘子读易处”的旁证也牵强附会。《周易》包含的哲学理论是无穷无尽的,适合各行各业、万事万物。它并不是一本占筮书,而是当时主流文化的典型代表。在刘中藻的心目中如磐石般的《周易》,对他的鞭策指引绝非一般。“采《诗》鉴兴亡,读《易》明进退”(明·贝琼《郊居》)。

崇祯十七年(1644年)春,李自成占据京城,刘中藻回京被拘却不降,潜归福安彭洋。朝廷已岌岌可危,百姓生活水深火热,他所受的煎熬怎样宣泄呢?刘中藻与友人“每谈国事,声泪迸下”,乃至“欲终其身,饮泪嚼雪于荒烟断草阴崖冱壑中,与水石猿蝉相为哀咽”,却难以了足心事,“无可奈何自写自歌”,即著《葛衣集》而明志。

刘中藻殉难后,乾隆十五年福安县鹿斗(今城关后巷)吴瑞焉《赐谥节愍刘公墓志铭》载,“今上乾隆二年,颁行钦定《明史》,表公忠烈,赐谥节愍”,可见刘中藻壮举已得到清廷认可。其生前“与曹讳学佺,陈讳王道,黄讳云师,周讳之夔诸先生友善”。今查阅周之夔《弃草诗集》,获悉《赠山木僧》一诗:

昔闻山木名,百卉纸上春。流传满京国,烟霞如生新。今见山木貌,精神大于身。虽具头陀相,终是风骚人。所居五峰胜,奇与太姥邻。语道烦瓦甓,设役虎豹驯。运笔如运斤,妙喜陶家轮。住相镜像里,见画即疑真。幻质等蒲柳,壮心若松筠。错落笔间墨,点成法界尘。山木尔能为,安得知其因。此中岩壑怪,怪状难具陈。山灵倘好名,喜尔貌嶙峋。

估计此诗创作时间与周之夔《题赠刘荐叔年丈归读书龙潭道谒董崇相于蔡村》(见《泂山九潭志》)相距不远。

笔者也搜到曹学佺关于泂山九潭的诗文,见拙作《泂山九潭又新发现石刻和文献》,在此不再赘述。崇祯六年(1633年)刘中藻中举人,授闽清教谕。翌年八九月间,泂山九潭初具规模,刘中藻至福州拜访曹学佺等,极言九潭胜境,曹学佺为作《刘荐叔过石仓谈九潭之胜》。期间有诗人王亹曾作《荐叔再过芝山极谭九潭之胜携图索赋边有饷新鲥者取醑遥赏槜李陈无功家浑伯同过酣饮月下》(见《匪石堂诗》):

春色不待人,凉凉淹旅晷。尚有同殾友,舃履时勤止。大言墳竺商,细语山水纪。已蹑支提胜,又著九潭史。九潭秘灵奥,一朝为君剞。兴会谢客高,硫錾灵威使。当其快抉剔,混沌不惜死。鲜鲥来海上,沽酒赏遥紫。无功老茂先,浑伯公荣比。空庭明月遅,异乡嘉会喜。结髪事章句,际兹四郊垒。咄哉深渔空,谅为君子耻。洗斝歌对酒,慨慷何能已。

王亹(约1587-约1667年),绍兴人,本名资治,字予安,号石衲,南明时曾任兵部职方武库司郎中,著《匪石堂诗》。作《荐叔再过芝山》时,王亹应未游泂山九潭,而凭泂山图及刘中藻华丽的描述,即兴赋诗相赠。翻阅2008年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匪石堂诗》,另获诗三首:

《赠刘荐叔时为闽清掌故》:未见亲殾影,既见绝缱绻。拓落胸万古,飒爽眸紫电。白意杯酒深,壮心长剑炼。鸿鹄万里姿,榆枋笑鷽鷃。风云有低昂,苜蓿那终恋。《别刘荐叔》:九潭君所私,欲割紫烟赠。桃川未可营,空劳渔子梦。《别刘荐叔》又一首:千尺梅花溪,响落寒潭霅。独怜潭上月,夜夜照白袷。

此三首诗应作于刘中藻任闽清教谕之后。曾开辟的九潭也入诗,其远大抱负跃然纸上,泂山已然成为刘子挥之不去的印记。

刘中藻《泂山九潭志》为四卷,辑录其文友诗文,曹学佺、王亹诗文均未载入,可见所辑作品截至1632年左右。味经书屋《徐氏家藏书目·史部》载“洞山九潭志一卷,刘中藻”(洞应为泂,一卷应为抄误),表明九潭志已刊刻,然至今刊刻本未被发现。现存世《泂山九潭志》为清抄本,经个别比对,其中张蔚然《初辟泂山九潭》应为徐兴公《游五峰三潭歌潭为刘荐叔始辟赠之》(见《鳌峰集》 ),且“吁嗟哉”之前遗漏了“狐兔为巢尽火攻,山泽烈焚师伯益”;周之夔《题赠刘荐叔年丈归读书龙潭道谒董崇相于蔡村》于《弃草诗集》为《赠刘荐叔归长溪读书因便谒董师于蔡村》,两种版本存在多处相异。

时过境迁,史料奇缺,仅凭有限的材料,笔者认为他是一位个性极其鲜明的人物。刘中藻出生时其貌不扬,“黄发披颡,室有异光”,险遭遗弃。这在清光绪版《福安县志》和刘氏族谱均有记载。七八岁时“寻白水仙灵名迹”,也传说他儿时审五帝。舞象之年始辟九潭,这在福安应是孤例。其举止真有别于普通人,且直言不讳。

据曾异撰(1590-1644年,字弗人)《福安令君章爰发父母制义序》述,“今之立朝者,欲为好官则不能为好人,欲为好人则不能为好官已。”“今之未立朝者,欲科第应举则不必为好文章,欲为好文章则不必科第应举。”此语略带针砭时弊之意,曾异撰认为其出言失当。《论语》将人的品相略分为狂者、狷者和中行,狂者进取,敢作敢为。

纵观刘中藻一生,其胸怀大局,曾收复闽浙七县一州,后孤军退至福安县城,牺牲己身保全百姓。正如1640年刘中藻赴吏部应选前,徐兴公《寄刘荐叔》书信上称他“做秀才时便如范希文,以天下为己任”。莆阳余飏(字赓之,号季节,崇祯十年进士)评价“泂山旷宕任侠类狂者”(黄云师《刘中藻忠烈传》)。遥想彼时跨出九潭,喜得功名,应是载誉而归。如今社稷存危,万般无奈而返,奉“易”为知己,静思进退。怎堪落寒潭,“狂”书几笔又何妨?

五峰之露滋养了苏江刘子,九潭雪洞烙下刘子踪迹,野花今开落。山长青,水长流,春晖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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