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事天八十五岁自述(三)——菲岛沦陷三年的惨痛史实

作者:辛垦  刊名:湖北文献  卷期:第119期  出版时间:1996-04-10

关键词: 鲍事天 自述
当作头领被捕
在劫难逃,命里注定要受此厄运,想逃避亦不容易,大祸终於来临。就在八月十四日淸晨三时左右,日军探查出我在百阁的住处,派出宪兵五六名,如狼似虎,满面杀气,闯门而入,不问情由,卽將我逮捕,绑架上军车,载往FORT SANTIAGO宪兵总部。我刚下汽车,进入大厅门前时,遇见宪兵部小林队长,彼当时极为惊喜,连声说:「很好,很好,抓到了一个重要的反日头子。」小林还用白粉笔在我的西装上衣背后划了一个「一」字,又在週围加圈。他说捉到血干团的头子了。当时大厅內已拘捕有血干团三四十位同志,坐在地板上,等候审问。我则由小林转交宪兵班长东条讯问。东条於是雷厉风行,將我带到一小房间审问。他最初的態度尙称和气,问我知不知道华侨社会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说略有所闻,但我深居简出,很少与外人接触,详细情形一无所知。他隨卽谈上正题,说你知道血干团吗?
问血干团活动
我说:「血干团是颇有名气的组织,我也听人说过。」他又问:你是如何听来?在何处听的?我说:「有时我到市內买书报或食用的物品,听到有人在讲血干团近来的活动。」他进一步逼著我问,何人在讲?你认识他吗?我知道目前情形已到最危险的阶段。我祇有绝对否认一切,决不能露出半点破绽。我卽坚决地答称:「这些讲话的人我不认识。我也未注意他是何人。」我下决心不讲出我所知道有关血干团的事情;我拼著生命的危险,决不能出卖朋友,將血干团的內情吐露出来。东条到此时看问不出半点眞相,態度忽变得非常凶恶,充分显露出疯狂与野蛮的本质。他强硬的说:「你如不说出实话,你的生命绝对不保。」他將我的身体悬吊在门槛上,用皮鞭抽打,使我遍体鳞伤,疼痛难挨。但我视死如归,始终不变口供,也始终不多讲一句话。这样反反覆覆坚持了三小时。天已破晓,东条无计可施,满脸苦象,將我送进木造的牢房收押。
在未敍述牢房之前,下面我要先记述我太太在家中,对付那两个监视家人的日本宪兵的情形。这是她后来吿诉我的。
太太与敌笔谈
东条將我押上军车后,留有日军二人在我的住所。一为低级军官,態度较和好,另一为武士道型的士兵,满脸横肉,手持长枪,守在楼下大厅。那低级军官却坐在楼上监视我太太的行动。我太太为了查询我被拘禁的下落,与彼作了下面一段对话:我太太说:「我们是善良百姓,你们要调查,可在大白天来,不必在半夜三更,敲门破户,惊扰邻居,不合体统。」日人说:「你的丈夫是坏人,是反日的头子,我们要调他去总部问话,如无罪状,数日卽可释放。」我太太毫无惊恐之態,知道我是被日宪兵部抓去,她理直气壮的说:「我们都是好人,我丈夫的所作所为,我完全知道,毫无不法行为,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
我太太不懂日语,该日军官不懂华语,也不懂英、菲语。他们二人就用笔谈。日人尙识不少汉字,也看得懂我太太写的汉字。日人起初態度很凶恶,经过笔谈后,他变得较和气友善,不如初来时那样傲睨无理。我太太乘机吿诉他:「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国家是做国民的本份,正如你们日本人爱你们的国家是同样的道理。」日本人看了也默默无语。后来他就在白纸上写了一个「血」字,我太太说血是我们身上的血脉,每人都有,那有什么奇怪?日人又加写「干团」二字,我太太知道是为了「血干团」来抓我。她说:「干」是干事情,「团」是个人的团体,那又有什么不对?她这样说,表示「血干团」完全不知情,但她断定我必是被抓到日宪兵总部。
该日士官在我家是看守性质,他正等候东条再回来抄家,搜找证据。他有时坐在客厅休息,我太太等他到楼下时,卽將我平时写的文稿及一些补课学生的名录、地址,全部撕碎,冲入马桶,以免日人取去作证件,连累別人,日人一闻马桶水响,又赶上楼查看。我太太於是又利用机会与彼笔谈,谈到他的家庭与子女。此时我的女儿馨君醒来,她毫无惊恐之態,且向日军微笑,可能引起他思念家人,所以他心思重重,大有思家想念家人之慨!
东条囘来搜箱
八时许,东条又返回我的住所搜查全部衣箱行李,想查出可以陷我於罪的证据。好在我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军佔据的地方,必定淸查人口,搜捕反日份子,检查各种证据,所以我在辛里乐安避乱时,已將身边由国內携来的政府委任状、公函、委派令及著军服的相片以及与军政首长合摄的纪念照片,全部烧毁,免於危急时造成对自己的伤害。现在携带祇有三口衣箱,別无长物,其余的厅房及厨房用品,均係借自居停主人,非我所有。东条將我的衣物翻箱倒笼,全部检查,在一二箱內均未查出任何证物,於是放在底层的一口破衣箱就被弃置不顾,逃过了被搜查的命运。其实在第三箱的夹底中,我保藏了几张照片作为终身纪念品,倖得保存下来。(前次报上刊出的戎装照片就是其中之一)。
东条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搜查,结果祇取回我阅读过的几本歷史书,內中一本是英文版的日本简史。连我太太与日士官笔谈的纸张亦被拿去。东条临走时还向我太太表示歉意!
住十四號囚房
现在话说回头,我要敍述牢房的建筑与四週的环境。山帝戈堡FORT,SANTIAGO过去是西班牙的军营,后来是美国远东军总司令部所在地。进入大门係一广场。广场西面有一排木房。內中有一两层楼的砖屋,卽係菲国著名烈士黎刹博士被西班牙军部囚禁之处。黎刹的杰作:「我的永诀」长诗就是在此屋作成。广场北面沿巴石河是砲臺,建筑非常坚固。顶层为放置大砲之处,底层则为火药、砲弹储藏库。面积广阔,四面墙壁用大块石砖堆砌而成,刀枪不入,现已开放供游人参观。广场东面有一片空地,原有数栋木屋作为宪兵办公所在地。另有剩余的空地用坚硬木料建成木屋一长条。长有五十米,宽约四·五米,离开地面约二英尺。此长条木屋共分小臥房十五间,就是被囚者等待审问判刑时居住的牢房,我住在十四號房。我这不幸者就在这里度过了一百三十二天的时光。
室內充满臭味
再谈到这个牢房,令人不免掩鼻吐呕,每间小房约三米半长,三米半宽,总面积仅有十平方公尺。平时囚禁十四、五人,尙可勉强坐臥自如,但有时监犯人数过多,每房容纳二十余人。每人祇能平躺在地板上睡觉,旣无枕头,又乏被盖,各人合衣而臥,好像一大罐沙丁鱼,挤成一团,毫无伸张手臂脚腿的余地,那种悲惨凄冷的苦况,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每房內后面右侧在地板上开有约一尺半平方的小洞,下面置一小铁桶,作为个人大小便之用,在上盖一木板;后面左侧装有水管一条,接通外面的自来水头,作为个人飮水之需。在八九月间,天气炎热时,全室充满汚浊气与粪臭味,气味难闻,令人头昏脑胀,神魂顚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以生死置诸度外,將生命交给上帝安排。
每日两盘汤饭
再谈到飮食方面,更有令人想像不到的恶劣。每天早晚两次汤饭,係用平面浅底的瓷铁盘,內盛一平盘米饭,渗合些盐水(用贝蛤肉煮成的汤水),作为菜饭,供囚人每餐的飮食。如果用我们平日吃饭的普通饭碗计量,两餐的汤水饭不及我们平时的一碗饭。这样少量的飮食旣不能充饥饱腹,更谈不上营养,所以每人都骨瘦如柴。我被关了將近五个月,后来释放回家时体重减轻了四十磅。在我被禁期间,只见过两片薄薄的牛肉,据说是因为庆祝菲独立纪念赐给我们的美食。
我们的飮水完全由自来水管供应的自来水。晨间洗脸嗽口好似一种享受,我们竟无此种福份。
洗澡有如浇花
谈到洗澡冲凉,更令人痛心疾首。在我数月囚禁期间,仅有两次开放给我们去冲凉。大家闻讯,无不欢欣鼓舞,满以为满身的汚烟瘴气,可以涤洗乾净,使身体与精神都舒適安逸。结果大失所望,大家怨声载道。因为开放时,每一房间的囚人係轮流被带到庭院內一大水头之前,淋身,洗头,冲洗全身,不超过一分钟,卽喝令退下,各自回房。如此美其名为洗澡,实际上只是淋湿全身,在如浇花洒水一样,草草了事。日军如此虐待人民,恒古所未有,大家只能忍气呑声,啼笑皆非。
在我囚禁期间,另有两次闹剧,那就是所谓健身运动。数间房的囚人被驱至一大厅,作些体操活动,由一臺湾人(据说是臺湾某校的体育教员,被徵调至军中服务者。在监视我们的宪兵中也有由中国大陆调来的靑年人,他们態度友善,行动稳健,不如日本人的粗暴野蛮)担任教练,带领我们作些软身运动。其实那些被囚禁的人食不饱,穿不暖,睡不好,每日在冻饿中挣扎,形同骷髏。有些人连行路都感觉困难,那有什么健身的必要。
每日三次拷问
谈到审问的情形,眞使我有苦难言。在我最初被囚禁的两个月中,几乎每日都被调去问话;有时每日调问三次:上午九时半,一直问到中午十二时,下午三时又问到五时后,晚间大家安睡时,又调我问话,直到十时后才吿完毕,如此疲劳轰炸,令人实在无法忍受。东条审问的话总是千篇一律,如:你与「血干团」是什么关係?你在「血干团」做了些什么工作?「血干团」的总部在什么地方?它有多少团员?东条所问的话都是照这几点翻来覆去,反复查问。我的答话也总是直截了当,不露半点风声。
好像如下:我没有参加「血干团」。我与「血干团」毫无关係。我不知道「血干团」在作些什么,我也不认识「血干团」里的份子。你要问的话,我只能如此答覆。我不能无中生有,编些假话来骗你,这在我的良心上是绝对做不到的,请你相信我。这样问来问去,毫无半点结果。东条非常不满,怒气冲天,大声咆哮,想要用重刑逼我招供。我吿诉他,你如何用刑,我绝不惧怕,也决不屈服,改变我的口供。东条骑虎难下,祇气愤愤的说:「你这个人太倔强,太不合作,如此无法继续问下去,祇好改天再问。」
我早下定决心
在我自己,我是早已下定决心,决不承认什么;也决不露出半点马脚。事实上,我確实不知道「血干团」负责份子的所作所为,我如何能自陷於罪?但在问话之后,我必须在脑海里重行记忆,深自省思,细想东条问的是什么话,我是如何回答的。我所答的言词必须一点一点牢记在心里。同时也要推测东条下次会问到什么问题,我应如何回答,才会使他能够接受,不至怀疑。这完全是一种心理战。我思索这些问题,想来想去,反覆推断,整夜不能成眠。
我在深夜省思,耶穌基督为拯救世人,不惜牺牲自己,被钉十字架致死。我们在此伟大时代,为了维护国家的主权独立与民族的正义生存,受点肉体上的苦楚,也不算什么难过的事。
我早已决定无论如何,我所作的答词,决不能露出破绽,引起东条的疑竇;也决不能显出矛盾,使我不能自圆其说。这种复杂混乱的心情,使我动用过多的脑筋,以求避免更多的困扰。事实上,我与蔡我圈最初商定组织的是「民族忠魂社」,后来改组为「华侨战时血干团」,我事先未参与其事,事后也未了解情况,所以我对东条所答的问话,並非虚伪之词。
日人鬼计多端
在我被囚禁的第三、四月內,审问较不频繁,亦不佔很长时间,但是在十一月初,一天颱风过境,大雨滂沱,岷市四处淹水,交通极不利便,那天下午三时左右,我忽被调去审问。我想如此恶劣天气,还要审问,眞是太不人道。当我进入审问室时,东条笑脸相迎,他说:「今天虽然气候不佳,你太太还是冒雨来到我们总部,很诚恳地说出你与「血干团」的关係,及你的所作所为。她希望你能坦诚招供,早日结案,释放回家,享受家庭幸福。」我听后默然暗笑。我深知日人鬼计多端,想诱我坠入其陷阱。我深信我太太是明白道理的人,决不会出此愚蠢行为。我当时就斩钉截铁的答说:「我不相信有此事。你不要认为我是小孩子可以隨便骗我,诱我。」东条亦无言可说,只低头不语,我们不欢而散。
我与东条谈话是用英语对话。他第一次审问时,就问我能讲什么话,好似早已知道我不是闽南人。我说:「我的闽南话讲得不通顺。我是北方人,会讲国语或英语。」他说:宪兵部没有华语翻译,你可用英语答话。」他於是调来一日人作翻译。此日人后来吿诉我:他是旅美的日侨,在芝加哥开小店做买卖。美日开战后,他被遣返日本,隨后调来菲岛服务宪兵部。此日人因住美十七年,深受民主气氛的薰陶,思想较开明,对人诚恳和善。他为我翻译时,常將我的答话用婉转的词语解答,免得触怒东条,引起他的忿怒,对我加刑。无形中为我减除不少烦难,我衷心很感谢他。
东条又设骗局
东条黔驴技穷,最后又施巧计,总想诱我入其圈套,供出些实情。上次谎报我太太到总部说情,被我全部推翻。他后来又想出一骗局。也是在十一月中旬,连日风雨交加,乌云蔽天,举手不见五指。我们牢房內都要开电灯,才能看淸人影。我忽被调至审问室。我一进门,睹见高庆云坐在一旁。我心里一震,知道日本人又用诡计骗我。东条大发雷霆,不问情由,伸手击我一拳,駡我不老实,完全不讲眞话。少顷,他变得较为和气,接著说:「高庆云已供出他曾到你的家中,与你开会,討论「血干团」的事务,你为何在口供中隱瞒一切,始终不提一字。」我闻此言,立卽失口否认。我说:「这完完全全不是事实,我未撒谎,我未瞒你。」
在此严重关头,我在取得东条同意后,卽与高君用国语对语。我吿诉高君,我在问话中从未提到他名,也未谈到他的事,他为什么牵累到我?他为什么不守诺言?他说:「东条吿诉他,我已完全招供,他受重刑难挨,只好招供。」我於是对东条说:「我从未对高谈起「血干团」的事,祇一次,在我路上碰见他,他就到我家去坐。当时,我明白吿诉他,我未参加「血干团」,外间有些谣传都不是事实。我知道他也未参加「血干团」。如果我们任何一人发生事情,千万不要连累对方。我们的谈话卽止於此。刚才他吿诉我,他所招供,是因为受刑太苦,他无法忍受。所以被逼招供。」我將高的话全盘托出,一字不漏,东条听后大怒,声色俱厉,將我们二人逐出,遣回牢房。日人在无计可施之时,最后使用此绝招亦未奏效,可耻可笑!
此后,东条很少招我问话。直到十一月底才要我在供词上签名。日宪兵的惯例,每次案件查问完毕,卽作成供状(用日文书写,我们一字不懂。)由被囚人签名,转呈上峰判刑,再作处理。
心情恢復正常
我被囚禁的最初时期,眞是惊惶,恐惧,心灵悲伤之极!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实际上祇用手臂作枕头),经过两个多月的严刑拷问,日人找不到人证,亦无物证。当时被捕的血干团团员三、四十人,无人认识我。与我有交往,曾谈过数次话的蔡我圈、李海若二人幸未被捕。如他们两人不幸遭擒,那我的生命就无可挽救了。
在经过这长时间的审问后,我的心情就不如以前紧张,慌乱,万分惶恐了。同时我想起了三年前逃乱暂住香港,那位命理先生早已警吿我,预言我南来將有牢狱之灾,但无生命危险。所以我此时谢天谢地,希望此言不虚,灾期满后,我能恢復自由,开释回家。我的心情一鬆弛,精神自然开朗,就与那些同房的难友开始交谈,了解各人的情况,谈论各种问题。结果发现我们房內约有二十人中大半都是因反日罪状被拘捕的;其余有的是犯偸窃罪,也有是商业犯罪者,如贩卖违禁品或私作美金买卖者。
(载自菲律宾联合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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