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小县城的低调世家:七代人,只做这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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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闽赣边境的六线小城龙泉,

有近两千年的制瓷历史,

以青瓷闻名于世。

一个低调世家,

从嘉庆年间,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已经做瓷200多年了。
叶小春父子在家中院内池塘
失传近千年的哥窑珍品“冰裂纹”

父亲叶小春,用五年时间,

复原失传近千年的哥窑“冰裂纹”,

让现代人得以看到

“纹片如冰破裂,裂片如鱼鳞”的哥窑珍品之美。

90后儿子叶晨曦,

决定放弃在大城市的生活,

回到龙泉传承手艺。

7月底,一条探访这对父子在龙泉的家。

撰文   陈沁   责编   陈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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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龙泉,台风过境的一个午后,窑车从窑内缓缓拉出,我们听到失传近千年的哥窑冰裂纹,釉面叮叮当当开片的声音,像风中清脆的风铃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

刚出窑时,只有几片大的裂纹,时间推移,温度冷却,釉面裂纹像一层一层鱼鳞,愈积愈多。与传统哥窑开片不同,因为釉厚,冰裂纹更有层层叠叠的立体感。

阳光从一面窗户透过来,我们在手工作坊中,见到叶小春父子。叶小春低调、寡言,面对镜头时,会有些微拘谨,做匠人的,大抵都有这样的气质。儿子叶晨曦,90后,科班设计系出身,性格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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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是丽水下属的一个县级市,在富庶的江浙,龙泉所处的山区经济相对落后,但自古人文昌盛,被称为“青瓷之都”、“宝剑之邦”。

他们一家两代人,住在龙泉近郊的大师园区,手工作坊、青瓷展厅和住宅,都在同一个大宅子里。

叶小春在晾坯

叶晨曦在拉坯

院内池塘,有十几尾红鲤游动,树枝映在水面,留下斑驳的倒影,父子俩有时会在池塘边坐下来,聊聊创作和生活。不远处,是一个小小的篮球场,叶晨曦爱打篮球,偶尔也会约父亲打上一场。

拍摄第二天清晨六点半,我们跟随叶小春父子,前往龙泉宝溪乡探寻本土釉矿原料。广袤的天空底下,一片碧色密林环绕着裸露出来的浅褐色山丘。不时,他们弯腰拾起泥块,手指轻轻一捻,泥土便化为齑粉,在空中飞扬起来。

叶小春父子在龙泉宝溪乡

 一个90后,决定回到六线小城 

浙南龙泉,其青瓷制作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三国时代。新中国成立后,现代龙泉青瓷的发祥地,上垟小镇的国营瓷器总厂,两代人的童年都与之相关。

在叶小春的记忆中,那是由厂房、生产车间构建起来的庞大的瓷器世界。一波一波小孩子,穿梭在车间里,你追我赶,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见惯了寻常生活里的杯盘碟碗。

叶小春在龙泉瓷器一厂  2014年

对于28岁的叶晨曦来说,他的童年似乎是父亲童年的某种延续。小时候放暑假,他最期待去上垟。

住在爷爷奶奶家,清晨推开窗户,一片青绿映入眼帘,连绵的青山与田野,近于哥窑青瓷釉色之美。小河对岸,瓷厂的烟囱吐出袅袅烟雾,周边的原始森林,则静如太古。

暮色四合,叶晨曦和小伙伴玩耍归来,出了一身汗,奶奶用青瓷做的玲珑瓷盘,盛出热气腾腾的红烧肉,招呼他吃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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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忆里,随处可见龙泉青瓷的身影,自家用的碗与盘,瓶与罐,和小伙伴在父亲穿梭过的瓷厂车间嬉戏,看着大人们制作瓷器的画面,都印刻在他年少的脑海里。

22岁时,他从杭州念完艺术设计系,考进景德镇陶瓷大学,读陶瓷设计系的研究生。

初到景德镇,他才发现,那是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开放、包容的城市,国际化的艺术村,多元的瓷器产业,年轻人聚集的陶艺市集,和同样有着上千年制瓷历史的龙泉迥然不同。

叶小春在自家作坊烧窑

在学校的窑炉车间,每当遇到问题,他会给远在龙泉的父亲打电话。他在景德镇烧窑,父亲也在龙泉自家作坊里烧窑,父子俩讨论着一个个技术问题,“像远程指导”。

出身在制瓷世家,让他对瓷器有比常人更好的直觉。手触碰到瓷,心头会有不一样的情感涌动,甚至看到青绿色的大自然,也会不自觉想起龙泉青瓷釉色独有的美感。

两年前,他从景德镇陶瓷大学研究生毕业,决定回龙泉接手家里的青瓷事业。其实家里从来没有左右过他的选择,学美术,读设计系,又去瓷都研究陶艺,这些在他看来,都源自于自己对龙泉青瓷的感情,那是“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虽然大城市对年轻人来说,有十足的诱惑力。但他决定回到六线小城市龙泉这件事,几乎没有动摇过。

对家乡的眷恋,对龙泉青瓷的感情,固然是一部分。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父亲曾花5年时间,复原出南宋后失传的哥窑冰裂纹。

“到我爸爸这里,已经是第六代了,特别是他辛苦研制出了冰裂纹,如果到我这一代就断掉的话,我会觉得非常可惜,最后就产生了一种使命感,牢牢拽着我回来。

常规开片(左)与冰裂纹(右)对比
 重现失传近千年的“冰裂纹” 

龙泉青瓷分为哥窑与弟窑,哥窑的主要特点是开片,釉面纹片包括鱼子纹、蟹爪纹、百圾碎等等。史料记载,“官窑品格,纹取冰裂为上”,将纯正的“冰裂纹”描述为“纹片如冰破裂,裂片如鱼鳞”。但南宋后,“冰裂纹”就已失传。

1996年,已经从事十几年青瓷的叶小春,开始尝试复原“冰裂纹”。彼时,他手头几乎没有可参照的资料,只有一张模糊不清的南宋冰裂纹古瓷传真照片。
叶小春在研究釉料

茫无头绪,苦思不出时,他进山寻找古窑址,期望可以在遗留的古代冰裂纹残片中,得到一点线索。胎釉配方,实验超过千次。前三年,没有一块试片的釉面上显现冰裂纹“如冰破裂”的迹象,叶小春几度想要放弃。

一次偶然,他瞥见塑料泡沫板表面的六边形纹路,忽然有了灵感,重新调整胎、釉配方,并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2000年4月的一次烧窑。

那一天是清明节,他一大早便开窑检查试片效果,却大失所望,“釉面纹路和普通哥窑还是差不多,我就扔进垃圾桶里,赶回乡下祭祖去了。但一整天都很不安,4年的心血,为什么还没有开片的迹象?”
釉色试片

祭祖归来,心有不甘的他又从垃圾桶里拾回两枚试片,却忽然发现釉面出现淡淡的云彩般的裂纹,“心情激动的不得了,我就举着这枚小小的试片跑到楼上,跟我弟弟讲,我已经接近成功了!”

在这枚试片的基础上,叶小春又花了一年时间,调整窑炉温度,在试片上烧成层层叠叠的立体质感,研制时过五年,终于复原出失传近千年的哥窑冰裂纹。

哥窑冰裂纹“如冰破裂”的质感

不久,他带着6件冰裂小洗,前往上海图书馆参展,轰动一时,被争相收藏。

哥窑冰裂纹本身是一种偶得,是在窑变情况下形成的特殊釉面纹路。叶小春调试胎、釉配方,通过人为控制,将冰裂纹重现于世。冰裂纹的釉,属哥窑“梅子青”当中的一个品种,原料都来自于龙泉本土,青绿色由原矿釉自然发色而成。

“紫口铁足”的特征,也是因为取材于龙泉本地的紫金土,因含铁量高,自然泛出一点红褐色,并对冰裂纹青釉的发色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使之更显青翠、沉稳。

青瓷之审美,与玉之审美是一致的,釉面“温润如玉”,具有极高的润泽度与透性。

《水中月》

《水中月》是叶小春最得意的一件作品,中间用翠意层叠的“冰裂纹”来象征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外围施以纯净透亮的玻璃青釉,釉色内部隐有自然而细腻的跳刀纹路,似湖面上泛起的阵阵水波纹。

虽然冰裂纹研制成功已经过去20多年,但烧制的成品率从没有突破30%。由于冰裂纹的胎釉料特殊,釉层厚,对温度敏感,在烧制过程中,极易出现缩釉、流釉、变形、气泡等问题。除此之外,最头疼的问题,是没有合适的瓷土。

叶晨曦出生后,叶小春会带着儿子去龙泉本地的山上玩耍,“其实我的目的是带他去看瓷土矿,让他从小对瓷土有一定的认知,因为陶艺本身,也要依靠我们的大自然。”
叶小春父子在山上寻找釉矿原料
 七代人,钟情一件事 

叶氏家族的制瓷历史,可以追溯到清嘉庆年间,距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

在叶晨曦的回忆中,小时候常听家人提起和做瓷有关的故事,“包括我爷爷,甚至爷爷的爷爷,都是以做龙泉青瓷为生。记得爷爷曾说,冬天的时候,爸爸和伯父们在四面漏风的作坊里拉坯,伯父可能因为天冷而放松了一下,爷爷就会随手扔一块泥去提醒他。”

叶氏家族一家三代在叶氏古窑址

家族里,一代一代人在小县城龙泉出生,成长,婚嫁,老去,不论是谋生之道,还是日用之器,他们的生活都离不开青瓷。

17岁时,叶小春进入龙泉瓷器一厂,在龙窑烧炼车间待了4年,“烧窑是最辛苦的工序,但非常磨练人”。1985年,龙泉瓷器总厂颁布了一个“带子学艺”的新政策,鼓励将父辈好的技术传给下一代。于是,叶小春便跟随父亲叶时金,学了5年的胎、釉水配方。

父辈做瓷人,似乎都有低调、寡言的天性。“我已经算话很少了,但我爸爸话更少。一杯茶,一包烟,他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一句话也不说。”叶小春回忆着父亲退休后的生活,如此说到。

只有做瓷的时候,他们进入一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坯体在转盘上旋转,手与泥开始了交谈,轻微的动作,变化的造型,匠人的心神至为专一。

几十年前,叶小春的父亲“带子学艺”,将一生的制瓷技艺传授给他。而现在,他将自己的技艺传给儿子叶晨曦。

在创作上,两代人“分歧倒谈不上,我爸爸他是做釉料研究出身的,有他对釉料的执着和坚持,而对我来说,我可能会考虑更符合年轻人审美的釉色和造型。”叶晨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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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晨曦作品《青原》系列

接下去几年,叶晨曦希望回到泥土本身,去做一些造型的尝试。在釉色上,他想跟随父亲的脚步,自己去龙泉的山上找原矿,自己配釉。

家族到90后的叶晨曦这里,已经第7代了。他环顾周围同龄的同学朋友们,不少人留在一线城市奋斗,生活里大量新潮的信息和事物,而自己的选择——从事一门传统手艺,看似重复而单调。

不过对他而言,龙泉青瓷不断地唤起他生命中一个个温情美好的时刻。不论是对这门传统手艺的传承,还是融合当下审美的创新,他都希望把这种美好,继续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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