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李景宽专栏|看屋的老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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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李景宽,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编剧,两届田汉戏剧奖话剧本一等奖获得者。小剧场话剧《夕照》由话剧表演大师李默然领衔主演。《起飞的小鹤》、《马铁匠、冯鞋匠和他们的女人》《萨日娜》等八部广播剧均获国家级广播剧奖一等奖,黑龙江省广播剧研究会授予“优秀广播剧作家”称号。创作的电视剧有:《庄稼院里的年轻人》《樱桃》《哈尔滨星火》等。

看屋的老窦

人民公社期间,江湾大队第一生产队的队部有五间土平房,办公室只占了紧把西头那间,其余四间是仓库。院子挺宽敞,五辆马车放在院里,东头南北下盖了有几间马棚和牛圈。
队部里一张掉了漆、钉了木头“补丁”的办公桌,一把破椅子,一个方凳。椅子是生产队长坐的,凳子是生产队会计坐的。还有一个两个铁箱摞在一起的绿铁柜,上半截队长用,下半截会计用。办公桌、铁柜放在南窗下,亮堂。办公室紧北墙开了一个小圆窗,仅能钻过一人,夏天敞开着,冬天用破麻袋堵上。小窗西侧有一铺土炕,不大,仅够一个人睡,炕上有个行李卷,看不出是啥颜色,黑得像铁,有股汗臭味,这铺小炕归属看屋人。
老窦是队部看屋的,六十多岁,小个子,弓着腰,一副谦卑的样子,满脸胡茬子,从来也不修理。蒋二鬼子正念初中,把歇后语“连毛胡子吃炒面——里挑外撅”改成了“老窦吃炒面——里挑外撅”。于是,这句歇后语大伙都这么说开了。实际上,老窦是老好人,不说咸,不道淡,不讨人嫌,谦卑得令人心疼。其实他打过腰,提过气,土改时期,是农会委员,也曾是响当当的人物。斗地主分浮财时,只因他说给地主徐发家留下一套被褥吧,他媳妇快生了,就被说成是“阶级混线”,农会委员被拿下。后来,地主徐发把唯一的闺女嫁给了他,认定闺女跟这小子过日子不会受屈。他娶了地主闺女,这下把他政治生命都葬送了。他不在乎,说,咱是个农民,把日子过好比啥都强。他把媳妇当人待承,夫妻恩爱,生了一女一儿,都挺孝顺。成立合作社时,他和几户“穷棒子”一起摽劲干,解决了温饱问题。人民公社成立后,他所在的第一生产队男女社员众多,可是一筐木头砍不出一个楔(音xie)子来,于是公社就把他任命为这个生产队队长。他在队长任上干了五年,由于在交公粮、出民工等工作上,处处为本队社员挣口袋,公社领导不待见他。正巧,刚结婚的老狸猫随着媳妇大荣子迁到了江湾村,公社领导就把老窦队长拿下,换上了年轻煞实肯干的老狸猫。
老狸猫上任后,让老窦给生产队部看屋,兼任仓库保管员。老窦感激老狸猫对他的信任,看喂马喂牛的活没人乐意干,就把这活也接过来了。他搬到了队部住,早上喂完牛马,就回家休息,他家就在队部的对过,方便。队部没人时,喊一声“老窦”,他就过来看屋。有调皮的社员问老窦,晚上你不跟老婆睡,你老婆往家招人咋办?老窦说,那就把我成全了,回家掀开锅有酒有肉,掀开炕席有票子。老窦老婆听说了,一天没让他上炕,罚他站在窗下认错。他唱大鼓书调认错:“老婆老婆你听真,老窦说话尽胡沁,你是金枝玉叶身,说你伤风败俗我不信,一支鲜花插牛粪,只有老窦是折花人。”左右近邻都跑来听,老窦老婆羞臊得捂脸不知所措,老窦从敞开的窗户跳到炕上,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说谁不怕烂眼边儿,谁进屋来瞧。大伙都吓跑了。
队长老狸猫听了这个笑话,笑疼了肚肠子。他有事想和老窦商量,就从家把老窦薅来了。可是,老窦只管看屋,不管队上的事,用他的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狸猫多次跟他商量事情,他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后来,老狸猫也就不找他了。
老窦在队部,从来不坐他曾经坐过八年的椅子,椅子坏了他及时修理,但是,他绝不坐上去。社员们却不管这些,进来抢椅子和板凳坐,抢不到椅子和板凳就抢小炕,小炕坐满人了,就蹿到办公桌上坐。他撇撇嘴,想说没规矩,又把嘴边上的话咽下去了。每当这时候,他便躲出去。有时在屋里,就蹲在旮旯,一言不发。
那时没有电灯,连个电喇叭也没有。乡下的业余文化生活是块荒漠,年轻社员晚上吃完饭就爱到队部扯淡,东家长西家短,扯起来没完。要么就是动员老窦讲书。老窦念过私塾,七侠五义、杨家将、岳飞传、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他都能讲,还讲得绘声绘色。有盲人来说书,他把小炕让给说书盲人,自己囫囵个儿睡在办公桌上。说书盲人的饭菜由他领到家里吃,不要队上补助,打赏的钱由队上出,会计支付。老窦头记忆力好,听过的书全能记住,还能加些花点儿。偶尔来二人转班子,唱的二人转《马前泼水》《蓝桥会》《王二姐思夫》和拉场戏《冯奎卖妻》《包公赔情》等,他都把它们编成故事讲给大伙。
征兵时,他给社员讲“岳飞枪挑小梁王”、“岳母刺字”,讲“杨家将满门忠烈”。征公粮时,他给社员讲抗日英雄杨靖宇,领导抗日联军在白山黑水坚持抗战,最后在冰天雪地剩下他一个人,还坚持打鬼子五天,被日本鬼子杀害后,鬼子军官用刀切开他的肚子,发现胃里没有一粒粮食,只有草根树皮和新吃下去的棉花。听得大家唏嘘不已。他趁机说,交公粮是给国家做贡献,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队上有几户年轻夫妇不孝敬老人,他就讲二十四孝的故事。
有一回,公社一位文化干部下来检查文化工作,晚上正赶上老窦讲二十四孝中的孝子王祥母亲有病,馋鱼吃,赶上冬天河里结冰,他就把衣服解开,露出肚皮,趴在冰上,把冰融化了一个洞,一条鱼主动从冰洞里钻出来,他拎着这条鱼乐呵呵的回家孝敬老母亲。这位文化干部认定老窦宣传封建思想,把老窦带到了公社要批判。老狸猫带领社员们到公社抢老窦,社长看事情要闹大,把老窦批评几句就放了。
老窦回到家,一病不起。老狸猫请乡上的老中医给把脉看病,抓了几付中药,他亲自给熬药。老窦能起炕了,还到队部看屋,但他从此不再讲书。晚上来队部扯淡的年轻社员越来越少了,队部反倒清净了。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老窦每天半夜起来喂马,嘴里叨叨其咕,有人说,老窦是在给马讲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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