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乡子:如何通过“转笔”写出一首好词
我们要讲的一个主题是词中的“转笔”,而围绕这个主题,我们讲三个方面的内容:一、填词中“转笔”的重要性,即为什么要有“转笔”;二、“转笔”须围绕主题,寓于谨严的法度之中,这是“转笔”的基础或前提;三、填词创作中的两种“转笔”,要么前后意思发生转折,造成反跌和落差,要么前后内容、视角发生转换,拓开词境,这是实际创作“转笔”的具体实践。
一、“转笔”在填词创作中的重要性
我这里所说的“转笔”分两个方面,一个是“转折”,前后意思发生转折,造成反跌和落差。我这里不妨先举诗例,像黄庭坚的“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上句言世间千里马甚多,意即人才众多;下句转折,千里马虽多,却难得有会相马的九方皋,即人才虽众,偏偏缺乏赏识、擢拔人才的伯乐。上下句语意陡转,一扬一跌,这便是意思上的“转折”。
一个是“转换”,前后内容、视角发生转换,拓开词境。像杜甫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上句写西阁夜晚所闻之鼓角声,下句写西阁夜晚所见之星河影。这两句意思并未发生转折,但上下句写作内容、视角发生了转换,由听觉之景,转入视觉之景。
如果我们以影视剧作类比,则前后语意“转折”,相当于剧情翻转,剧中故事情节的反转,人物性格、行为的转变等等;前后内容、视角“转换”,相当于画面镜头的切换,或同一人物场景,不同角度的切换,或不同人物场景,叙事画面的切换等。一部影视作品,没有剧情转折,没有镜头切换,它能制作出来吗?绝无可能。
同样的道理,诗词创作,具体到填词中的创作,没有内容、视角的切换,其写作内容就无法进一步展开,更何谈词境的开阔,词意的深入;没有语意的转折,便只能平铺直叙,没有波澜,没有曲折,其作品便毫无艺术魅力。且词之审美特质,较之诗另有不同,缪钺说“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这一“婉”字,便要求词之创作要学会曲曲折折地道来。
以小令而言,小令篇幅短小,看起来内容、角度切换不是很多,那么前后意思“转折”便必不可少,譬如小品虽短小,而要善于翻转剧情。以晏几道小令《蝶恋花》为例,开端三句: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首句起一个头,主人公梦中来到烟水迷蒙的江南路,希望寻觅所思之人;紧接着两句一个大转折,然而“我”在梦中行遍整个江南,却始终无法遇到所思念的离人,由此造成莫大的情感遗憾。一上来就有了一个变化,制造出波澜,给读者陡然一惊之感,颇能吸引读者进一步往下阅读。
以长调而言,长调篇幅较长,要须写得有声有色,内容饱满,便要多方面开掘,内容、角度多所变换,或由情及景、由物及人、由事及理,或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或古而今、今而古,或幻而真,真而幻,左顾右盼,前瞻后顾,摇筋转骨,摇曳多姿。以周邦彦长调《六丑·蔷薇谢后作》为例,下阕几句:
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
无非“蔷薇花落”一事,看他如何开掘。“静绕珍丛底,成叹息”,先写人叹花;“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再反转角度,写花恋人;“残英小、强簪巾帻”,再把角度反转过来,写人簪花;“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再由实入虚,由眼前憔悴之“残英”联想到鲜花簪在美人头上,颤袅多姿的情景。唯其如此善于不断转换内容、视角,故小小主题却能源源不绝地写来,内容变化多彩,而笔力也绵绵不竭,见出大手段。故此小主题,却能写出大手笔,可见长调写作善于转换内容、视角之重要性。
二、“转笔”须围绕主题,寓于谨严的法度之中
“转笔”只是填词创作中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之创作不能凌驾于整体之上。譬如国家任用能征善战之将军,必然以忠于整个国家、不损害国家利益为前提。
首先,转笔本身的内容,必须忠于主题,围绕主题内涵而展开。譬如前面所举小晏所写“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诸句,其主旨在于写主人公与所思之人离别后,其内心之缠绵相思。而作者所写,梦中寻觅离人,以至于行遍整个江南,正是紧扣“离别”与“相思”之主题内涵。又如所举周邦彦词例,无论人叹花、花恋人、人簪花各角度,抑或由虚入实之变化,皆在于表达词人对于蔷薇花谢的惋惜之情、留恋之意。
其次,转的基础是前面的铺垫。词中“转笔”需要前文铺垫到位,“转笔”虽是转折或转换,亦须有准备功夫,方能水到渠成。譬如车要转弯,你得先修筑有转道的路。龙榆生先生说:
“我们想要把文学作品写得有声有色,充分地表达这种曲折微妙的思想感情,除了‘因色以求气’,把语言的疾徐轻重、抑扬顿挫和思想感情的起伏变化很巧妙地结合起来以外,还得要求脉络通贯,不使发生一些阻滞。”
惟有铺垫到位,才能转得“脉络通贯,不使发生一些阻滞”。说白了,就是“畅达”二字。转得不畅达,往往在于铺垫不到位,或者转的手段太拙劣,造成要么生硬、要么突兀、要么滞涩的毛病。
就像小晏转笔写“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主人公何以能“行尽”江南,而是因为前面有交代“梦入”二字。梦中行遍江南,乃在常理之中,不致令人生疑。再像周邦彦写“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转换角度,写蔷薇枝的长条牵住词人的衣襟,乃是由于前面有交代“静绕珍丛底”。
惟有词人先绕着花丛,才有花枝牵住衣襟的举动。词之“转笔”,惟有如此瞻前顾后,此呼彼应,才能转得“畅达”,没有阻滞之感。
第三、词之“转笔”,还需兼顾其他部分的内容,互相统一于全篇的章法安排。毕竟词之创作要以整体为重,转笔只是局部之发挥,不能与其他部分的内容不相协调,乃至有割裂、游离之感。在此,不妨以龙榆生的一段话作为佐证:
(填词)要把整体安排得异常妥帖,才能达到圆满的境地。好比要造一座瑰丽宏伟或小巧玲珑的房子,首先得搞好设计,画好图纸,选好材料,一切准备齐全,再把基础牢牢打好,达到杜甫诗中所谓“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境界。这样逐层进展,从把架子配搭得停当稳称起,到安上一个富丽堂皇的屋顶,完成整个结构的工序是一点也不能草率凌乱的。
好的文艺作品,必然各部环环相扣,前后层次分明,井井有条。最后所达到的整体架构,字字稳,句句稳,各部之间也稳称妥当。这也就是我们在诗词创作中所常说的“浑然一体”,全词要各部兼顾,布置匀整,结构谨严。
三、填词创作中的两种“转笔”
很多人由于听说诗词创作要讲究“起承转合”,故而想当然认为诗词创作不外乎如此:先起一个开端,然后承接一笔,然后转折一笔,最后收束全篇。其实,这种理解特别固化和狭隘,须知诗词创作乃是千变万化,岂是如此僵硬写来?单是诗词创作中的“转”,便有句内转折,上下句转折,前后文转折,有起笔之后直接转笔;转笔之后,也并非直接收束,高手可以一转再转,笔笔转折,抑或转笔之后另起一笔等等。这些都是运用变化上的形式,关键是我们要知晓这其中的原理及运用的方法。
我在课程开端即把“转笔”分成两个方面,无非是意思上的转折和内容、视角上的转换。因此,我接下来便从这两方面来具体讲解“转笔”的运用。
1.前后意思发生转折,造成反跌和落差
我们知道复合句有一种逻辑关系叫“转折关系”,即前分句提出某种事实或情况,后分句转而述说与前分句相反或相对的意思。而后分句才是说话人所要表达的真正意图。常见关联词有“然”、“而”、“而且”、“虽”、“则”、“虽然……但是”、“尽管……但是”“虽说……然而”“固然……但”等。传统诗词由于字数的限制,它的创作讲究字句的锤炼,浓缩性很强,往往要隐去这些关联词。
作为从学生时代过来的人,我们经常会记得老师在家长面前,老用这样的话评价孩子:“这孩子其实特别聪明,就是态度不够认真。”或者“其实这次考试的题他都会,可是有些粗心大意,把不该丢的分丢了。”这种句子,前后分句之间,就是典型的转折关系,前半句说好的方面,后半句反过来,说不好的方面。当然,说话者的本意,往往是在后半句,前半句只是衬托而已。
有的学生老说,老师在家长面前评价自己,总是爱用“先扬后抑”的手法,这其实就是复合句的转折关系。本意在抑,但是抑之前,要先扬一下,前后之间意思发生了转折。
因此,我们要明白这种意思上的转折,关键是前后之间要有一种对比上的差距,由这样一种差距造成强烈的落差感。譬如山峰会有高低的起伏,朗诵会有抑扬的声调,道路会有险夷的变化等。你要在填词创作中,学会运用一定的思力,设置出前后的反转、落差。
(1)填词创作中可以是一句之内前后意思发生转折。那你在创作时,便要思考一句之中,前面的词语或短语,如何与后面的词语或短语所表达的意思(或感情基调),构成一种反差或对比关系。文艺作品中的艺术张力,往往在于冲突或落差,作者的任务便是要努力设置冲突或落差。以诗而言,一句之内设置对比、反差的例子,如老杜的《寄韩谏议》,开头两句: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第二句即是句内转折关系。朋友韩谏议远在岳阳,作者十分想念他。前四字“身欲奋飞”是扬起来的,“我”一思念韩谏议,身体恨不得要飞起来去寻找他;后三字“病在床”是抑下去的,然而现实却是十分无奈,“我”只能因病躺在床上,无法见到朋友。你看,“身欲奋飞”与“病在床”之间,是不是发生了很大的翻转,这种转折,非常奇妙。
以词而言,一句之内设置对比、反差的例子,如东坡的《南乡子·送述古》,下阕: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末句即是“句内转折”。无非友人走后,词人归来,夜晚雨声停歇,词人因思念友人而落泪。这样一个内容场景,我们很难直接看出有何对比、落差之处。而词人独运妙思,以雨歇而泪不歇构成对比,便有了转折和落差。“秋雨晴时”,夜晚的秋雨停歇了;“泪不晴”,眼中之泪却并未停歇,前后之间发生翻转。妙在以一个“晴”贯穿前后,“雨”则晴,“泪”却不晴。而且,以“晴”字形容泪,也极为新鲜有味。
(2)填词创作中可以是前后句之间意思发生转折。要构成“前后句转折”,须思考前句写什么,后句写什么,且二者之间如何在逻辑关系上形成反差。转折关系,不仅仅在于事实如何,更在于词人对逻辑关系的把握。譬如“屡战屡败”一词,打了多次仗,都失败了。这本是事实,并没有逻辑上的转折关系。但颠倒一下,写成“屡败屡战”一词,便有了转折。虽然屡屡作战失败,却百折不挠,依然坚持战斗不已。“屡败”,这是一个很丧气的事实;“屡战”,则充满斗志,见出人物的坚守。因此,事实虽丧气,人却不丧气,这便有了对比和落差,转折关系就产生了。
这里以李清照的《南歌子》最后两句为例: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词人于秋夜寂寥,面对秋凉天气,身着旧时衣物,而感慨人事沧桑,往日情怀不再。你看李清照如何设置一种对比和反差:“旧时天气旧时衣”,这天气还像往时的天气,这衣物还是往时的衣物;“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偏偏只有这情怀不再像往时那样了。以不变之天气、衣物,对比巨变之情感,表达既有力量,且又含蓄不尽。
(3)填词创作中可以是前后篇意思发生转折。这种写法极为多见,尤其双调词上下阕意思翻转,情感基调也随之发生巨大变化,构成强烈的落差。比如陈与义的名篇《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上阕追忆北宋灭亡以前,与洛中旧游于午桥宴饮,豪逸风流之事;下阕意思翻转,写到北宋灭亡以后,旧游离散,词人经历颠沛流离之后,所见时代剧变,只能独登小阁,欣赏新晴风景,听三更渔唱罢了。此词中“转笔”之关键在“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二语。这里面的对比和翻转在哪里呢?上阕所写之往事,明明是真真切切之事,而经历沧桑巨变之后,往事变得不真实了,模糊得像梦一样,这就构成了对比。词人经历家国剧变,此身虽在,而世事堪惊,这便有了“翻转”。
龙榆生先生曾经以《西厢记》中“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一句,来形容词中“转句”之魅力。此句系描写崔莺莺临去时秋波转动的情景,结果张生像着了魔一样,从此魂牵梦绕不已。填词创作,于关键处“转句”发力,或能活络全篇,发挥极大之作用;或能惊艳全篇,具深永耐品之魅力。即以前面所举三例,苏轼的“秋雨晴时泪不晴”,李清照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属于点睛之笔,有惊艳全篇的魅力;而陈与义的“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则属于勾转下阕,有活络全篇的作用。
2.前后内容、视角发生转换,拓开词境
关于填词创作中前后内容、视角的转换,包罗较广,从内容主体来说,有情、景、人、事等之间的转换;从内容性质来说,有虚境与实境之间的转换;从内容角度来说,写景有视觉、听觉、嗅觉等差异,视觉中还有远近、上下、明暗之别,写人有动作、神态、心理之差异,抒情也有由浅入深之变化等等。
这里,我主要讲两点内容、视角上的转换,看看填词写作如何既能紧扣主题,又能拓开词境。
(1)虚境与实境之间的转换。我们看古人大量词作,会发现词之发展由五代、北宋小令为主,渐至南宋、清代长调为主,词中虚境描写明显增多。小令尚可实写,而长调写作,若不能造境,几乎无法腾挪、变化。实写为真实之基础,而传神处往往在虚写。虚境与实境相对,试想,我们填词创作,若能于实境之外,拓开虚境,则几乎可以腾出一倍的空间放开施展的手段。有这样充足的空间、余地,自然更有利于在章法上从容布局,笔法、手法上灵活运用、变化,词境大大拓展,内容更为纷繁多姿,写作角度也更趋多样。
我们以清代纳兰性德的《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为例: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此词系作者于亡妻忌日,悼念亡妻而作。上阕叙天人永隔之恨。先用“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两拍,写眼前天气,寒雨初歇,众花凋零。继用“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数语,写妻亡三载,自己悲痛不已,但觉人间无味,活着无聊。再以“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两句,写妻子埋于地下,何其冷清。最后“钗钿约,竟抛弃”,感慨生前盟誓,竟因亡妻先逝而抛弃。作为悼亡词,若实写悼亡之意,此词上阕已然写足。若还沿着这一思路往下写,则下阕根本无法再拓开一倍的篇幅,从容不迫地写来。
而作者匠心独运,于下阕拓开虚境,便有足够的空间施展。此词整个下阕多是虚境展开(也有少数实写),“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先是设想自己可以通过双鱼传信,寄到重泉之下亡妻那里,以便了解亡妻在泉下之苦乐。“待结个、他生知己”作者希冀与亡妻来生重结知己,再作夫妻。在此设想基础上,作者进一步发挥,“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即便来生重作知己,又担心两人还如今生一般薄命,缘分不足,故来生只怕也会好景不长。
不但整个创作思路彻底打开了,下阕写得游刃有余,甚至出人意料,读者料想不到作者竟会如此展开。而且在情感表达上,也越写越深,词人越是这般设想,你越见出词人悼念之深,失去亡妻之痛苦。因此,整个下阕与其说写得“奇”,不如说写得“痴”,惟有痴人才会有此痴想。
故而填词要善于就所写的实境,勾出逻辑关系,联想到虚境,使实境与虚境相得益彰。譬如之前所举周邦彦的《六丑·蔷薇谢后作》,中间这几句:
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
主人公见到一朵残英,怜惜不已,故而要簪在头巾上,这是实境。可是这残英太小,簪在头上显得很憔悴,没有神采。主人公不禁想到若是有一朵盛开的鲜花,簪在美人的钗头,颤袅多姿,那是多么美好的情景。词人用“终不似”三字勾连实境与虚境,惋惜强簪残英,终不如鲜花簪在美人头上摇曳生姿。这样实与虚之间勾连、转换,不但拓开内容,且陡生波澜,见词家腾挪变化的手段。
(2)由此及彼的反向角度转换。词之表达讲究“宛曲”。己之所见、所闻、所感、所历,由自己这一边的角度叙述出来,这是常规思路;若反向出之,由对面的视角来观我,以对面的视角写来,便可破除常规思路,显得更为宛曲。
譬如陆游所写《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一词: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上阕最后三句“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写自己这一方登上高兴亭,一边高歌,一边击筑,且以酒酹地,见出登高的畅快,乃是从自己这一边的角度叙述出来。而下阕最后三句“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这是全篇中最富于词之宛转情致的佳句。明明是作者登上前线的高兴亭,望着长安的终南山,踌躇满志,想着朝廷军队很快就要打过去,收复金人占领的长安。偏偏在表达上,不直说自己的愿望是王师打过去,收复长安,而从对面的视角写来。
想象那长安一带,灞桥边的烟柳,曲江头的池馆,都在多情地等待收复关中的宋朝军队的到来。将物赋予人的情感,连它们都在殷切地盼望我们的军队打过来。这种表达,一是方式比较宛转,二是极富词之韵致。
陆游是把以人为主动的视角,转换到以景物为主动的视角,以彼观我。这种反向转换的角度,实则在词中并不少见。宋人姜夔极擅这种写法,略举二例:
名篇《扬州慢》,上阕有这么几句: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扬州作为前线,金人曾经南下犯境,江淮一带卷入战火,百姓流离,满目疮痍,草木变焦,一片废墟。姜夔写金人南犯,“胡马窥江”,宛转到了极致;而“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连废弃的池苑,荒残的乔木,至今都不愿意说起旧日的兵火。废池乔木,尚且害怕兵事如此,更不用说百姓所受之害了。写金人战争之破坏,不言百姓之不堪,而言“废池乔木”之不堪,这种表达方式,越宛转则越深挚。
长调《徵招》,下阕有几句:
迤逦剡中山,重相见、依依故人情味。似怨不来游,拥愁鬟十二。
那曲曲折折、连连绵绵的剡中之山,以前来过,这次重见,感觉山色特别妩媚多姿,仿佛故人重逢,充满依依深情。“迤逦”写山之形态,“依依”写山之情态,而“依依故人情味”,把江南山水写得含情脉脉,柔情旖旎,分外动人。还不止于此,这山不但有情,还有幽怨。“似怨不来游,拥愁鬟十二”,这青山似乎在埋怨我一直不曾来看它们,露出幽怨之态,拥成“十二愁鬟”的姿态。
——词人不从“我”的角度去写山,写“我”见剡中山如何欣喜,如何依恋;偏从山的角度去写“我”,写剡中山见“我”如故人般多情,且会因“我”之前总不来游玩而埋怨于“我”。这种思路表达出来,显得情辞摇曳,充满宛转幽微的情趣。
当然,在创作实践中若要灵活运用“转笔”,使全词生色,还需要多读多练。大量阅读是基础中的基础,因为应用的法门千变万化,读得多,积累得多,再融会贯通,便能了然于胸,用之不竭。阅读古人词作,不光要多读宋词,清词号称“词之中兴”,名家、大家辈出,尤其值得阅读。清人在学习宋词的基础上,结合自己所处的时代,及各人的性情、学力,形成各人自己的特色,可谓善学古人。
像纳兰性德学**煜、小晏而有自己的特色;浙西词派大家朱彝尊、厉鹗学习姜夔、张炎而不泥于古人;陈维崧、文廷式学苏轼、辛弃疾而面目各不相同;朱祖谋学习吴文英却显得更为沧桑厚重;周邦彦被称为“词中老杜”,蒋春霖被誉为“倚声家老杜”,都是被比作词中的杜甫,二人却差异极大。凡此种种,足可见出清人填词善学宋人,而能变化出新,自成一家。因此,宋词要读,这是基础;清词也要读,读清词不光是为了学清词本身的好处,还可以学清人如何学习宋人的本事。
2020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