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水浒好汉文化的“基因图谱”[下]

(接前)这是一个例子,我们再看一个例子,比这个更复杂。谁呢?宋江。

《水浒传》里梁山好汉最复杂的人物就是宋江,复杂到什么程度?宋江身上有两条截然不同的血脉,彼此隔阂之大,大到你都很难把他说圆通了。一方面“孝义黑三郎”,遵守法律制度,被押解去江州,路过梁山,梁山好汉来救他,要把他带的枷卸下来歇会儿。宋江说“此是朝廷法度,如何敢擅动?”并表态:“小可若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大义凛然!后来上了梁山,还说:“权借梁山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直到临死,仍然是:“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天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立了很大的功,朝廷赐给他毒药酒,他甘心地喝了。自己喝了还不算,喝之前把李逵找来,骗着李逵也喝了,跟李逵一块死了。简直太难得了,模范守法公民!

可是还有另一面呢。他结交江湖好汉,所以他父亲很早就告了他忤逆,声明跟他脱离父子关系。这可是非同小可的恶名呀。你要是“守法公民”,用得着做这个吗?他在家里挖了一个地窖,准备万一出了问题可以躲藏。要是个“守法公民”,用得着干这事吗?宋江自己说,“我结识多少江湖好汉,留得一个虚名”。江湖好汉是什么?很大程度就是黑社会团伙。还有,整个《水浒传》故事怎么展开的?开始是晁盖一伙人做了大案子,宋江去通风报信,把他们放跑了。这是守法公民干的事吗?尤其你还在县里面做着一个秘书科的科长,这是严重的渎职、犯罪行为呢!

这都不算严重,还有更要命的!我们看看他在江州写的两首诗,喝醉酒了,自吐胸臆:“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权谋跟孝义可不是一回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把自己比喻成一个潜藏的猛虎。“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仇怨,血染浔阳江口!”内心里刻骨的仇恨溢于言表。还有后面这首,更要命!“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湖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黄巢是什么人?造反的超级大头领。“我的内心志向,要超过黄巢”。

“孝义”、“守法”与“权谋”“野心”,两种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怎么理解?一边是道德楷模,一边是黑社会老大。为什么会是如此?这两条血脉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来看看《水浒传》成书以前的各种文本里的宋江形象。

前文本里关于宋江,跟前面说的鲁智深一样,特简单。真正涉及这个人形象的,就是四个字,“宋之为人,勇悍狂侠”。看了这四个字,怎么也不能跟《水浒传》里的宋江联系起来——一个碰到什么人都非常客气,带着几分窝囊的形象。“勇悍狂侠”,可以说是李逵加武松。还有呢?“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剧贼宋江”,等等。《水浒传》之前关于宋江的记载,就是这样简单,有一点具体的就是勇猛。太简单了!那么刚才所说宋江那些表现是哪来的呢?特别是道德领袖又兼黑社会老大,这种构思哪来的?

在《水浒传》里的宋江身上,我们可以发现两条血脉。一条是江湖血脉。在江湖里谁都服他,不管是什么人。例如石将军石勇在酒店里跟宋江的一帮哥们儿争座位吵起来。石勇就说,别拿人吓唬我,就是皇帝来,我也“把作脚底下的泥”。结果对方说这位可不是皇上,这位是宋江。石勇便扑翻身,“纳头便拜”。宋江的名气就是这么大。这种江湖地位、江湖形象,自有他的血脉传承。还有一条是庙堂血脉。宋江口口声声想招安,为朝廷出力;本来梁山有一座聚义厅,宋江当了头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改牌子,改成忠义堂。“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里有庙堂的血脉。这两条血脉哪来的?是不是作者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还是可以倒出一个根儿来的。

先看江湖血脉。我们来看找到《史记》。《史记·游侠列传》写了若干侠客,其中最浓墨重彩写的是郭解。“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什么意思?郭解名满江湖,是真正的“侠”里的老大,不管是谁,只要是称“侠”的,都得说我们是郭解那一支的,郭解是我们的榜样。下面我们把《史记》里关于郭解的事迹和《水浒传》里宋江的事迹比对一下。

先看郭解,侠义之名满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我们再来看宋江,他最大的特点,也是侠义之名满天下,“山东、河北闻名,天下好汉都称他作及时雨,能救万物。”这类描写在《水浒传》里反复出现几十次,不管哪一个强人,只要一听宋江的大名,都是“扑翻身便拜”。

再来看另一点,更有趣,就是形象反差。郭解这么不得了的一个人,影响力这么大,“为人短小”,身高大概一米六左右吧,“状貌不及中人”,长的不光是不威风,还在平均值以下。而且口才还不好,“言语不足采”,反差很大——这么有江湖地位,竟然是这样的人。我们看宋江,本来此前的宋江是“勇悍狂侠”,到了《水浒传》里,宋江自称“小弟德薄才疏,身材黑矮,貌拙才疏”。文也不能,武也不能,长得挺难看,也没有才华,口才也不行。这跟郭解太像了。

再看看主要的经历。《史记》写郭解主要是什么事呢?当时汉朝初期,经济凋敝,所以搞了一项政策就是移民,把很多地方有财力的人都集中到茂陵,强化首都地区的经济地位,但是一般人都不愿意被移民,当时规定家财在300万以上的必须移民,地方官一统计名单,郭解家财不够300万,上不了名单。有一个姓杨的人说,你别看他们家钱不多,他影响力大,就把郭解名单写上去了。当然郭解很生气,郭解手下的人把这人杀了。这成了一个大案子。这个案子一直到皇帝的御前争论。有大臣替郭解讲话,皇帝说就冲着有你们这样的大臣替他讲话,可以想象他是一个什么人,所以必须得办他。郭解没办法,亡命出逃,天下通缉,人家不断地追他。他很多朋友,到一个朋友那儿住没两天,通缉令就过来,他又跑,他每一次落脚的地方都把朋友给连累了,到最后有个朋友一看,怎么办?掐断线索,把郭解送走,自己自杀了。后来,讨论定罪的时候,有一个读书人,是轵地的一个儒生说他坏话。这个儒生就被郭解的粉丝捉住,把舌头割掉,然后杀死。《水浒》的宋江呢?也是犯事出逃,天下通缉,也是跑到那儿就把人连累了,最典型是连累花荣。花荣本来做地方官做得好好的叫他连累差点送命。也有一个儒生说他的坏话,就是黄文炳。黄文炳最后被李逵碎割,很残暴地给杀了。这些基本的情节是不是很像啊。

还有若干细节也很像,比如郭解,身为黑社会的大首领,平常待人却非常谦恭,和周围邻居们关系都很好,乃至于他到哪去大家都很尊重他。有一次碰到一个人,别人都起来向他致敬,这人正眼不看他、不理他。好多人都对郭解说说应该惩罚那个家伙。郭解却暗地里关照那个人,把那个人感动得“肉坦谢罪”,说没有想到你是这么大度的一个人。宋江呢,也是跟卖早点的王公,跟那个阎婆——都是小市民,关系很好,经常帮助他们。而在柴进的庄上,他喝了酒上卫生间,,走得不稳,踩到一张铁锹上,铁锹上有炭,一个人得了疟疾正在烤火,结果这个炭飞起来,把那个人身上烧了。那个人要来打宋江,柴进来劝。宋江却非常客气,说“大汉,是我对不起你,这事不怨你,怨我”。这人是谁?武松。他们俩就这么结交了,武松一辈子服他,就从这开始的。一开始傲慢不为理,然后原谅,得到他的心。基本路数也很相似。

还有疏财好客。郭解家里经常有各路朋友来,不管认识不认识,来了就招待,走就送钱。《水浒传》里写宋江也是,各路江湖好汉只要来了,无不招待,走了一定送钱。宋江刚一碰到李逵,李逵赌钱输了,很懊恼,宋江说这都是小事,立刻掏出五十两银子送给李逵。五十两银子起码相当于现在一万块钱,一点不含糊!这些细节也非常像。以前的话本、戏曲里的宋江根本没有这些事迹,很单薄;现在有这些事,宋江形象丰满了,形成一个江湖上老大的形象——及时雨。而这些事迹和细节,和《史记》里的郭解何其相似!

这样宋江就从原来简单的“勇悍狂侠”变成了《水浒传》里的“江湖教父”。这是一条血脉。

我们说还有庙堂的血脉,那就更有意思了。什么叫庙堂的血脉?中国通俗小说里,尤其明代的小说里有一个现象,可以称为“道德领袖”现象。什么叫道德领袖?先说《三国演义》,作为领袖人物有两个人强烈对比。一个是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不使天下人负我”。作为跟他对比的形象当然就是刘备。你说刘备有什么本事呢?诸葛亮没出来的时候每战必败,好象能够练两下,可是去打人家吕布,哥仨儿打一个,赢了也不怎么光彩。刘备似乎没有别的什么好处,只有一个大优点,就是“以德服人”。小说里写了不少。最典型的是“刘备摔孩子”:赵云从千军万马把他儿子救出来,说“幸亏小主无恙”;刘备接过儿子就摔在地上,说为你这个小崽子,差点损伤我一员大将。把赵云感动的一塌糊涂,死心塌地跟刘备一辈子。这就是道德领袖。《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师傅是谁?唐僧。唐僧教给他什么?什么也没有教。教他本领的师傅是须菩提,他的本领全是须菩提教的。但是在小说里,唐僧是取经五众的领袖,唐僧有什么本领?道德楷模。各方面的道德楷模,不杀生、不好色、又虔诚又善良,尽管一点道行都没有,他就是领袖。《水浒传》里宋江也是如此,自己说“文德武功一无可取,形象也不行”,但是奇怪了,天下好汉都服他。为什么?因为他是道德楷模。

这种“道德领袖”现象怎么形成的?因为中国古代——尤其是从宋代以后,有一个大家奉为天经地义的信条,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说成是“内圣外王”。你要在政治上、在社会上做一个领袖,首先要在道德上成为最好的楷模。这个观念形成了一种传统,拿弗洛伊德的话说是一种“超我”,在大家的思想深处,觉得就应该如此。

由此我们来看《水浒传》里的宋江,我们看一些比较独特的笔墨,如宋江见李师师一段。他来见李师师,曲线招安,没想到惹恼了李逵。李逵为此干了两件事,第一是大闹东京,放火把李师师的妓院烧了,第二是回到梁山把忠义堂前面的大旗杆砍倒。书中写李逵一看宋江、柴进和李师师对座饮酒,“五分没有好气,圆睁怪眼,直瞅他三个”;后来更是当面指斥宋江,“你原来是酒色之徒,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李逵从见了宋江就俯首帖耳,真正死忠死忠的,如今却有这么一段反叛。怎么会有这么一段?假如我们对古代的典籍很熟悉,看了这段,就会觉得很眼熟。有两本特别有名的、古代读书人都要读的书,里面都写了一件事,跟《水浒传》这个情节很像。咱们先不说是哪两本,先往下说。

李逵跟宋江在《水浒传》里是一个特殊的组合关系,照书里说“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评论《水浒传》的人如金圣叹也认为这是《水浒》很妙的一笔。一个很儒雅的宋江,和一个很鲁莽的“黑凛凛一条大汉”李铁牛,俩总一对儿一对儿的写,这种写法很高明,性格反衬。我们发现后来这个成为白话小说里的模式,什么模式?比如在《说岳》里,牛皋和岳飞。在《说唐》,程咬金和秦叔宝,都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和一个莽汉的组合。这个模式是从《水浒传》开的一个头儿,好多白话小说都这么写。这种组合关系,如果你古代典籍很熟,也会觉得似曾相识。

再说,李逵对宋江原来是特别死忠的,后来逐渐发生分歧,就在招安上。宋江一心一意想招安,但是一说招安,李逵就跟他抬杠,到最后使者拿着招安的诏书来宣读,李逵从房梁上跳下来,把诏书撕了,把招安搅局了。反对他大哥走上体制内的功名利禄的这条路,这些写法再加上后面提到的同归于尽:宋江被朝廷赐了毒酒,临死的时候把李逵找来,说“咱们哥俩好久没见了,喝回酒吧!”等喝完,李逵不舒服,宋江说对不起,那是毒酒,是朝廷赐给我的,我一想我要死了,你肯定造反;你要是造反,影响了我的名声;所以对不起兄弟,我先把你给毒死,过几天我也死,咱哥俩作伴。他把李逵毒死,自己也喝了药酒,然后吩咐手下人应该怎么怎么样办我的丧事,把我埋到哪个哪个地方是我的心愿。为什么要举出这些例子?因为这些桥段在古代的一部典籍里都出现了。甚至于还有很小的细节。《水浒传》里写“黑旋风乔坐衙”,李逵扮成一个县官审案子,而在我们将要提到的典籍里也有莽汉来审案子的事迹。

到现在,我把大家的胃口吊得很足了。到底是哪一部经典?或哪两部经典?说出这部经典里的一个人,不少地方跟宋江很像,估计有人会大吃一惊,第一个感觉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呀!但是,且慢,还是让事实来讲话。先看这一段。

《史记·孔子世家》写孔子周游列国到了卫国,卫国的国君夫人叫做南子。南子这个人名声不好,作风上有点问题,一听孔子来了,又听说孔子这个人一米八五,看起来很像爷们,就一定要见孔子。孔子一想南子对国君影响力很大,就“曲线救国”,见了南子。这里有一段描写,有一点小暧昧。说南子前面挂着一个帘,孔子见南子时,帘子丁丁当当响。这种笔墨写的稍微有点暧昧。前几年有两部关于孔子的电影,都在这个地方大作文章,当然那都是八卦。但说孔子不得已去见南子,这个不是八卦。而孔子的弟子子路不高兴了。子路是孔子的徒弟,是孔子徒弟里最独特的一个。什么独特?子路拳头很硬。子路没有跟孔子的时候,孔子周游列国,时常有人欺负、嘲笑他。自从子路跟了孔子,“恶声不闻于耳”。子路就是这样的人,有些莽汉的气质。子路看见孔子和南子的往来很生气,孔子着急地指天誓日说“予所不者,天厌之!”——我肯定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我肯定一丁点儿的不合道德都没有,如果要有,老天在上。关于孔子的描写,最生动的,大概所有典籍里就是这段指天誓日,说我绝对没有歪心。

我们再看看子路和孔子是什么关系。《孔子世家》写到孔子和弟子言谈往来的地方,我个人统计一共有19处,包括跟子贡、颜回等,只有和子路合写的最多,有10处,占了一半还多。这俩是一对儿人物,而且多为反衬。莽撞的子路经常和孔子观点不一样,把两个人搁在一块写,相反相成。哪些地方不一样?首先是子路反对孔子去做官,如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想去,“子路不悦,止孔子。”这些是不是和《水浒传》中关于宋江的笔墨相似啊?

还有,“子路死于卫”,孔子非常难过,身体哗得垮下来了,七天之后自己也死了。孔子临死之前嘱咐手下人应该怎么怎么埋葬我,葬到哪个哪个地方。《水浒》中李逵死了,宋江跟着死了,宋江死之前安排后事,跟这极为相似。

还有呢。孔子评价子路,说你别看他这么莽撞,他要做一个地方官审案子,准能够干脆利落的判断;这方面,我所有徒弟里数着他了。《水浒传》也写李逵审案子,特别干脆利落;俩人打架,他问“你们俩打架怎么回事?”一个说他打我。“你为什么不打他?”我打不过他。“那你是一个笨蛋!你为什么打不过他?你这个家伙太怂了。”片言折狱。

《水浒传》关于宋江这些描写,和《史记》以及《论语》里关于孔子的描写,相近似的地方不是一点半点,尤其是比较大的地方,一个是见李师师这个事情,跟孔子见南子;还有最后他们同归于尽的桥段。那么,是不是作者在写宋江的时候想着《论语》《史记》,照着孔子来写宋江呢?我认为肯定不是的,没有这么搞创作的。那我这个比较有什么意思呢?这里有一个大前提:《论语》《史记》对当时的读书人来说,都是必读书,都是烂熟于心的。如果只有一个两个相似点,可以说是偶然,但是如果有一系列的相似,我们说这是有关联的。有关联是什么意思呢?并不是说有意识的比照郭解来塑造宋江,比照孔子来写宋江见李师师,而是说当作者塑造宋江这样一个领袖人物的时候,《论语》《史记》里的那些内容不期然而然、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脑子里对他的笔头产生了影响。因为那些笔墨是很生动的,又和《水浒传》里宋江的身份有某种相似之处,所以就出现了这一系列的相似的地方。也就是说,《水浒传》里宋江身上这两条血脉都有早期的经典里的基因。我不是说作者简单套下来的,不是说自觉的搬过来。不是的,但是这种基因是不自觉的,不期然而然的进入艺术的血脉里。

最后的结论。《水浒传》的一些好汉形象与传统文化的经典有血脉联系,换言之,文化传统的基因进入了这些文学形象之中。而多源基因的进入,使得这些好汉形象趋于复杂、丰厚。比起以前文本的那种“勇悍狂侠”、“飞飞儿”丰富而复杂。但是不同来源的基因,庙堂基因、江湖基因,相互有一定的排异性,所以《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假如说我们说他有佛门的渊源,最后得成正果,但是在前面的描写里似乎不太能看出来。宋江这个更要命,一方面是道德领袖,标榜自己多么孝、多么忠,一方面做着黑社会的老大,所以到了金圣叹那里就说,宋江这个人,《水浒传》一百零八将,作者歌颂了一百零七个人,“独恶宋江”,因为宋江是两面派伪君子。金圣叹说的肯定不对,作者肯定不是这个意图,但是金圣叹为什么这么说?就是这两边、这两条血脉没有很好地融合,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人格分裂。

关于《水浒传》的传统文化的基因,我们举了这两个例子,但是这个话题,尤其是宋江这个话题,还可以再拓展,还可以稍微再多说两句。

拓展一步,就是尴尬的“内圣外王”。 “内圣外王”是中国古代文化非常重要的命题,为什么我说它尴尬?“内圣外王”这个命题是庄子最早提出。但是到了后来,到了宋代理学家,把《四书》里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旗子举得很高,就跟“内圣外王”合到一块,什么意思呢?你要做一个政治上的领袖,社会上的领袖,作“外王”,道德上应该是纯粹无瑕的,先要“内圣”。这听着非常好,宋江、刘备都是照着“内圣外王”来写的。那为什么我说它尴尬?因为现实中,这两点也是排异的。鲁迅说刘备是“长厚而似伪”——民间说“刘备摔孩子,邀买人心”。宋江也有“影帝”的嫌疑,你已经结交那么多江湖好汉,干那么多违法的事,人家要把你的枷卸下来让你休息会儿,你却说朝廷法度绝对不能动,是不是有点做秀?

历史上曾有一场特别有名的辩论,就是朱熹和陈亮。他们俩的辩论还卷进另一个有名的文学家辛弃疾,辛弃疾有几首词就是针对他们俩这个辩论写的。他们俩辩论什么事,朱熹是力主“内圣外王”的,所以拿这个标准来评价历史,结果一个及格的都没有,所有古代那些皇帝都不行。陈亮说你不对,比如李世民贞观之治,这个人怎么样?朱熹说李世民简直是超级大坏蛋,杀死他哥哥、杀死他弟弟,逼退他的老爸,还对他的嫂子和兄弟媳妇也有不轨的行为,这个人简直是人渣。陈亮说可是如果没有李世民,能有当时贞观之治的大唐盛世吗?大唐盛世给天下老百姓带来多少好处!这些好处重要还是你说的那点小的道德问题重要?俩人辩论,坐在一块辩论,写信辩论,这是中国思想界一个很大的事情。别人来评论他们这个辩论就说,朱熹有点绝对,要这么一说,整个中国的历史,一个及格的政治家都没有。

所以这就来了一个问题,在历史事实上,这个“内圣外王”是不存在的,我们把一个不存在的命题当成一个重要的标准,这本身是不是有点尴尬呢?而这个话题不但在《水浒传》里,在《三国演义》里,在中国历史上,实际上我们可以把它上升到一个政治哲学的高度,怎么看待这个命题,都是一个复杂的话题。好了!要留一点时间互动,后会有期。

(续完)

(本文为4月14日,主讲人在首都图书馆进行“阅读文学经典”系列讲座的讲稿)

   主讲人简介:陈洪,南开大学“南开讲席教授”,原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现任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南开大学跨文化交流研究院院长;兼任教育部中文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教育部学科发展与专业设置专家委员会副主任、教育部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天津市文联主席;另任加拿大里贾纳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等多校兼职教授;担任《文学遗产》、《天津社会科学》等报刊编委,《文学与文化》杂志主编。主要研究范围包括中华传统文化、中国古典文学、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明清小说、文学与宗教等诸多方面,著作主要有《结缘:文学与宗教》、《中国小说理论史》、《金圣叹传》、《六大名著导读》、《佛教与中国古典文学》、《李贽》、《漫说水浒》、《画龙点睛》、《浅俗之下的厚重》、《沧海蠡得》、《中国古代小说艺术论发微》、《雪鸿閒辑》、《周易中的人生智慧》、《四大奇书话题》、《中国小说通史》、《中国文学史》、《中国古典文论读本》、《大学语文》、《诸子百家精编》、《古典诗词名句鉴赏》等。学术论文主要有《从“林下”进入文本深处——<红楼梦>的互文解读》、《〈红楼梦〉因果框架简析》、《论〈红楼梦〉疯僧跛道的文化意蕴》 、《〈红楼梦〉脂批“囫囵语”说的理论意义》 、《<红楼梦>与<吴江雪>》《〈西游记〉与全真之缘》、《从孙悟空的名号看<西游记> “全真化”环节》、《宗教文字与〈西游记〉的版本演变》、《牛魔王佛门渊源考论》等数十篇。曾获国家级教学名师奖、国家级教学成果一、二等奖、宝钢奖、国务院授衔专家等荣誉,入选首批“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论著获国家及天津市社科成果奖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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