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中:一个中学教师的红学心语——《红楼梦黄小田评语研究》后记
学无止境。
这是我完成本书写作后最为直接的感受。文本鉴赏、版本溯源、考证爬梳、红学史扫描、小说评点理论探析……对我这样一个普通红学爱好者而言,要驾驭如此之多的写作板块,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而在写作过程中,知识储备的不足,自身学力的不逮,视野所及的不广,也都逐一暴露出来,由此带来的便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的写作窘态。所以,当我向读者诸君捧出这枚并不饱满的果实时,我的心情满是惴惴和忐忑:“小书会有多少人看?会有多少人关注黄小田《红楼梦》评点?”
而确定“黄小田与《红楼梦》评点”作为我的专项研究,是2012年在镇江召开的“曹寅与镇江暨《红楼梦》程乙本刊行22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全国性的研讨会。我特别要感谢两位老师:一位是曹学专家崔川荣先生,是他的极力推荐,从此改变我人生的方向;一位是时任北京曹雪芹学会秘书长的李明新女士,是她的慨然应允,我才有缘忝列盛会。那真是一次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盛会,学识宏博的学界前辈,年富力强的中流砥柱,初出茅庐的青年才俊,直引得5月的镇江杂花生树,妩媚而又迷人。尤其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学人,皆有佳作问世且崭露头角,这令我不得不思考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身为学人,必须要有学术成果,方为立足之本。但如《朱光潜传》作者王攸欣教授对我所说:“宋老师作为一名中学教师,工作之外致力于红学研究,是很不容易的。”然而时为《红楼梦研究辑刊》的特邀撰稿人,“特邀撰稿人”的光环是令我赧颜的,如果没有令学界称道、让自己满意的学术论文,无论如何都是不行的,我不愿做一颗匆匆划过红坛长空的流星。骨子里的不认输,促我奋进。会议返程后,我即投入对黄小田及其《红楼梦》评点相关资料的搜集。机缘凑泊,时负笈鲁东大学的高树伟兄创建了“红学小组”QQ群,该群汇集了众多研红方家与网络高手,黄一农(台湾)、任晓辉、方晓伟、夏薇、兰良永、胡铁岩、吴佩林、宋健、张志、王伟波、梁健康、陈万华、刘文武、赵立群、张胜利、李军、顾斌、吴营洲、樊志斌、詹健、吴伟、王丹、殷鑫、李晨、邵琳、宗亮、项旋、董义德、余光祖、胡鹏、雍薇、张桂琴、吴铭恩等数十位师友对我助力尤多,也为我研究的顺利开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至今我仍怀念小组诸友切磋砥砺、商榷求真的治学氛围,与互帮互助、激扬文字的美好日子。此外,刘广定(台湾)、杨辛耕、邱华东、静轩、汪显清、何红梅、陈可冉、于鹏、林风、任世权、杨泠、成爱君、王宗乾、郭征帆、谌谌、李娟等师友以及史运刚、李宁、王现民、韩国强、刘晓民、栗永刚、李芳、田静涛、李德昌等同事也都给予了我无私的援助与热情的支持。一桩桩雪中送炭的赏心乐事,一缕缕古道热肠的学林真情,攒成一轮暖阳,照耀我前行的长路。待数年资料整理稳妥,2016年我便开始点校黄小田《礼部遗集》,至2017年1月笺注完毕,凡约30万字;2017年2月至4月,制成13万字的《黄小田年谱》;2017年5月至6月,研读明清小说评点及《红楼梦》评点专著;2017年7月至2018年12月,历时一年半,撰写小书。我曾在2018年4月11日的微信中写下这样的文字:“‘砰—砰—砰’,有敲门的声音,敞门而望,原来是春姑娘殷勤探问,门外有幅巨画——名叫自然。自三年前潜心读红后,我是无暇顾及其他了,此后经年,红了海棠,绿了芭蕉,瘦了形魄,凋了容颜。”这确系我研红历程的真实写照。从搜集黄小田资料,到写成小书,七年的艰辛如鱼饮水,但每正误一则纰漏,发现一条线索,攻克一道关隘,都让我欢呼不已,喜悦与雀跃无以言表,并藉此获得坚持下去的精神力量,一如鲁迅先生所说:“我觉得坦途在前,人又何必为了一些小障碍而不走路呢?”治学不易,撰述更难。无论何时,“埋首故纸堆,甘坐冷板凳”都是学人不可丢弃的精神品格。
小书的写作是参考《礼部遗集》与《黄小田年谱》进行的,此即“知人论世”这一传统文学批评方法的实践。当然,小书不是黄小田评传,其主要内容是黄小田《红楼梦》评点,而我也并未旁落这一核心议题。《红楼梦研究辑刊》的历练则为我研究《红楼梦》夯实了基础。我从未想过,我这样一个来自乡间的普通教师,能与大上海结缘,能与春申江畔一众知名学者结缘,而命运就是这么充满惊喜与神奇。2010年,由崔川荣、萧凤芝两位先生担任主编的《红楼梦研究辑刊》在沪上创刊,我在创刊号上发表了处女作《漫谈“合掌”——〈香菱学诗〉诗病指瑕》。收到杂志后,我发现校对上的一些问题,便致信编辑部,指出作为学术期刊,应尽量减少失误。——因我在大学期间主编系报诗刊,对文字瑕疵十分敏感。不久我便收到川荣先生的来信,他在信中说明了出现失误的原因并盛情邀我协助第二辑文章的校对,年轻气盛的我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年真是鲁莽无知,以为就是一些普通的错别字及标点符号的查检,厕身其间,才发现《红楼梦》以一部小说上升为一门学问,其世界果真斑斓宏阔、不同凡响。我至今感念崔、萧两位贤师对我的着意栽培,因为我当时对红学研究近乎一张白纸,连“脂批”是什么都全然不知,遑论其他。两位贤师的青眼与提携,也开启了我们之间长达七年携手编书的合作历程。在七载编书的日子里,《红楼梦研究辑刊》为我敞开了读红研红的大门,我比别人能更早读到各路方家投来的精品力作,能更及时接触各类文稿引发的观点交锋,能更全面窥探文本、版本、曹学、脂批等研究门类探幽索微的奇异风景。红海多波,于今尤烈。在当下这个人心浮躁的社会,红学界也出现了许多病态的东西,奇谈怪论甚嚣尘上,新说厥词泛滥成灾。我为自己庆幸,庆幸踏进学界之初,两位贤师即为我筑起坚实的壁垒,我走得踏实而又稳健。在编书过程中,两位贤师还教我如何为人处世,如何直面生活。川荣先生是一个明月入怀、不拘小节的人,他的豁达洒脱,他的大大咧咧,总是令我乐不可支,而他的治学严谨、一丝不苟,又让我在红学研究上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散逸。2018年7月我有沪上之行,川荣先生将我接到他的府邸,览上海美景,品浦滨美食,食宿住行一应由他料理,又见出他感情的致密与做事的周全。凤芝先生除了是一位从事炼油工艺的高级工程师外,还是一位作家,她的文字有张爱玲式跳脱的思维,充满了灵性,散文集《倾国》即如此。这或缘于她莳花艺竹,室雅生香。而她对精致生活的打点,对生活波澜的坦然,也总是感染着我,无论顺境逆境,我都学会了淡然处之。在编书上,两位贤师有着迥非常流的眼光和魄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生活中,仰沾两位贤师时雨之化,如坐春风,——约稿、审稿、统稿、校稿,我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多面手,由特邀撰稿人到编委再兼责任编辑;撰稿、投稿、改稿、发稿,我的研红水平也有了脱胎换骨式的提高。这都得益于两位贤师的谆谆教诲,他们也成为我红学研究最重要的引路人。与两位贤师编书的七载春秋,真是一段“韶华惹得春风妒,品红论曹本多情”的温馨时光。由胡德平先生担任会长的北京曹雪芹学会对我亦厚爱有加,她让我从仄仄的陋舍中走出,走向更为广阔的红楼天地,从而欣赏到红学的繁华胜境。自2012年参加镇江会议之后,凡曹学会举办的各类学术会议,都向我发出了邀请,比如2013年在苏州召开的“曹寅、李煦、《红楼梦》与苏州”学术研讨会、2014年北京曹雪芹学会年会暨“曹雪芹与北京西山”学术研讨会、2015年在扬州召开的“纪念曹雪芹诞辰30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2016年在北京召开的《种芹人曹霑画册》及《大房选胜图》小型研讨会等,2017年7月由曹学会与北京大学曹雪芹美学艺术研究中心联合主办的首届“曹雪芹美学艺术暑期讲习班”华丽开启,我也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日听名宿授课,夜同学友论辩。在当下的红学团体中,曹学会对新人的培养是不遗余力的,也是最倾注感情的,在她的引领下,我因红楼而结缘,识得众多海内外彬彬博雅的俊彦精英;我也因红楼而进步,诸贤锦绣篇什促我研习能力突飞猛进。2018年10月,曹学会会刊《曹雪芹研究》编辑部又邀我担纲刊物的责任校对,这对我来说既是莫大的信任,也是无上的荣耀,更是全新的挑战。两位贤师与《红楼梦研究辑刊》为我治红挥土奠基,北京曹雪芹学会与《曹雪芹研究》则为我继续培基加固,我也在一番磨砺与淬炼中,成长为一个全新的自己。
我是懵懵懂懂闯进红学圈子的,不仅根基不稳,也无专业素养加持,如果没有众多师友的一路同行,我很难坚持下来。诸师友的暖心之举令我感动、感恩、感佩:
以蒐集张爱玲资料著称的湖北学者陈万华兄是我红学研究的贵人之一。当我确定将黄小田《红楼梦》评点作为研究主项时,是万华最早为我提供了《礼部遗集》哈佛大学藏本,诗集的校点工作才得以顺利展开。万华对《海上花列传》作者韩邦庆研究用力甚勤,韩氏与参与过录黄评的韩扬生为从祖弟,故万华的研究与我有所交集。因此在小书写作过程中,万华将他所找到的清代松郡诗集毫无保留地供我阅读,为我的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
中学教师研究学问的条件是无法与高校和科研机构相比的。比如点校《礼部遗集》,默记半句诗,输入文档,文档最小化,回到电子书籍界面,默记半句诗,再输入文档,循环往复,而输入过程中,字迹的辨认,诗文的句读,令人苦不堪言。南通红友张汝鹏兄在获悉我的清贫境况后,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将我所要参阅的文献著作打印出来并胶装成书,极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汝鹏还不时寄来南方佳肴,美我口腹之欲,其情真挚深切,暖我心房。
我自写书以来,深承学界前辈眷注,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呵护末学、扶植后进。比如我所敬重的胡文彬、张书才二先生各以微信留言“把书写成最为重要”、“保重身体,善自珍摄”。尤其是八十高龄的张先生听说我因查不到三让堂本《红楼梦》而致写作停滞,遂不避酷暑赴红楼版本收藏家杜春耕先生府上查阅,中国红楼梦学会副秘书长任晓辉先生知晓后亲自代劳。每念及此,总是令我热泪盈眶。比如我所敬重的裴世安、董志新二先生,每人各为我寄来一大箱红学书籍,裴先生并通过凤芝贤师转话“庆中以后出书,我提供资金赞助”,惜我驽钝不敏,动笔迟缓,而2017年11月裴先生溘然辞世。言犹在耳,心下惨然。
小书写作最大的缺憾是未能目验现藏南京博物院的黄小田评点杨葆光过录本。2018年5月,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原江苏省红学会秘书长郑文莉女士贴上游览南博的照片,便请她尝试到南博查访杨葆光过录本,郑老师欣然同意。适值她的朋友、同样喜爱《红楼梦》的南京闳空间文化艺术有限公司洪燕、陈建华贤伉俪在为南博制作雕塑,洪、陈二位老师便请南博副院长李民昌先生协助查检,然而几天下来未见影踪。但四位老师的热心联络、急人之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数年前我在访寻松江文人朱昌鼎史料时,于新浪博客查到四川外国语大学日语系陈可冉兄有朱氏契弟孙点的《梦梅华馆日记》,便冒昧留言相询。可冉很快寄来他的老师、时在日本国文学研究资料馆工作的陈捷先生整理的日记复印件,事实证明,孙点确是一位红楼痴人。后经交往得知,可冉祖籍邯郸永年,与我有同乡之谊。这真是一段访书奇缘。而今,可冉升为日语系副主任,陈先生成为东京大学教授,他们的古道热肠成为我记忆中最美的风景之一。
黄小田同张文虎堪称金兰之交,乃在二人“性情所契惟一真”,我和顺德红友兰良永兄亦是如此。我们虽仅见过两次面,但情同手足,莫逆于心。良永不仅慨赠王张姚、陈其泰、哈斯宝、刘履芬、王伯沆等诸家评本,小书初竣时还赋诗以贺,“从知笔战非坚垒,却喜心耕是小田。愧我无才称笨鸟,羡君有志著先鞭”诸句为我注入前行的正能量。而南京红友任世权兄则以其丰博的研红资源为小书的写作保驾护航,有书可找,有求必应,“任宝库”的美誉名不虚传。
还有一件事细细想来,让我感到世间每一个角落都洒满了阳光。我常用的文献搜索网站是读秀学术搜索,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使用“体验版”,我便拨通了网页底部显示的客服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士,她说她爱人外出了,回来后会把情况反馈给他,次日我果然接到这位客服先生的电话,他还通过QQ远程协助进行了调试。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位先生尊姓大名,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作读秀客服,但他及他家人的热情恳挚值得我献上一份敬意。
之所以写下这么多闪耀着真善美的小故事,是因为若无广大师友的倾力扶持与乐成人美,小书的写作不会顺心遂意。倘若小书能于学界有所裨益,首先应归功于师友们,师友们的盛情美意我永铭五内。
需要说明的是,小书中除“评点底本及参校本”“陈其泰批语对黄小田评点的影响”“《后红楼梦》对黄小田评点的影响”“黄仁题红诗对黄小田评点的影响”“曹寅、黄钺与《莫斫铜雀砚图》”“杨葆光首次过录黄小田批语的起讫年限”“黄小田评点对杨葆光的影响”等为旧作外,余皆新文,但随着新材料的不断发现,旧作也做了较大程度的增删修改,不同曩时。
三十四万字的写作规模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的红学爱好者而言,是勉为其难的,我能静下心来完成写作,则要特别感谢哥哥一家、姐姐一家,我长年在外工作,是他们照顾八十老父,解我悬心之苦。念及此,忆起逝去十七个春秋多苦多难的母亲,母亲生前我尽孝不多,则以这本小书敬献给她,愿她在天国安好。而多年来经义的关怀备至与体贴入微,不仅让我的人生之旅有长情相伴,花香依随,也使我潜心研学,有梦可期。还要郑重致谢路老师、志民叔一家,我从唐山到千里外的邯郸执教,他们给予了我亲人般的疼惜与呵护。
北京语言大学沈治钧和天津师范大学赵建忠两位教授分别荣膺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之职,他们一位“治学不为媚时语,独寻真知启后人”,一位同时率领天津学人打造津沽红学新亮点。当我为小书乞序时,两位先生百忙之中欣然应允并拨冗审读,不久,两篇赐序自美国与津门飞抵寒舍,情文并茂,美言迭加,为小书增色良多。不仅如此,沈先生还特意写信指出小书初稿的疏失之处,教诲谆谆;赵先生则力荐我加入中国红楼梦学会,提升水平。在此,谨向两位先生致以诚挚谢忱。
此外,为使小书顺利出版,知识产权出版社的编校老师们也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尤其是年轻有为的责任编辑徐家春兄,他的时相勖勉,他的事无巨细,既消除了我写作上的畏难情绪,也使得小书尽善尽美。家春与我还是中国女排的铁粉,我们经常互告女排讯息并关注交流。
2018年6月,张庆善先生在“冯其庸学术研讨会暨冯其庸研究中心揭牌仪式”上的发言中提到“我们还要重视程甲本与程乙本关系的研究,重视后四十回的研究,重视清代各种《红楼梦》刻本的研究”,小书写作可谓恰逢其时。而今年不仅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创建四十周年,也是《红楼梦学刊》创刊四十周年,明年则是中国红楼梦学会成立四十周年。红研所与红学会为推动和发展新时期红学事业发挥了重要作用,《红楼梦学刊》则是每一位红学爱好者心驰神往的“圣殿”,当此学界共襄盛举之际,谨以小书寄意达情,与有荣焉。当然,我自知材朽学浅,寡见鲜闻,乞请海内博雅君子,直言正色,匡我不逮。
川荣贤师旅游海南时,曾赋《海南和宋君(庆中)长歌韵》以赠,用此作这篇絮叨后记的结语最能表达我此际的心情:
余见“天涯石”屹立南天,过一侧径,又见“海角石”远在云间,几度攀爬绕道,乃达。时夕阳西下,飞沙掠过,感慨系之。归不能寐,恰宋君(庆中)作长歌以赠,依韵纪事并答之。
盘古神力指间抛,飞来南天听波涛。
莫说到此天涯尽,犹有小径通海角。
乱石阻路水弥漫,几度攀爬始登高。
人生执着思先贤,何惧千里走荒郊?
唐时文饶终不悔(李德裕为相,遭谗言构害,初贬荆南,次贬潮州,再贬琼山,仍不忘著书立学,扬善嫉恶,卒于贬所),遗爱遍洒黎民窑。
一代名士苏东坡,传播文化重乡教。
古来良相多艰危,做得良师亦自豪。
清贫还望安于心,默默耕耘育新苗。
闲来著书南沿村,孤灯一盏乐逍遥。
2019年岁次己亥春仲于古赵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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