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纪念父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儿女的似乎没有资格评价一个给了自己生命的人。故此,二十年才有了这些文字。1934年正月十四,父亲生于河北文安韩安祖村。冀中平原文安洼老家一带的风俗,正月十五过小年,正月十四类似大年三十,中午家家户户蒸包子。父亲生在乡下人这高兴的日子,而人生的坎坷由此开始。奶奶三十出头就病逝了。留下5岁的父亲、两三岁天生弱智的叔叔、和八个月的姑姑。上面还有爷爷、太爷。《艳阳天》中肖长春一家是筷子夹骨头——三根光棍。我家是两个男人带仨小孩,比他家还凄惶。一家过日子没个女人不行。有人出主意,可以给孩子爷爷续弦,不能给爸爸续,怕仨孩子打在后妈手里受气。其时,爸爸才三十挂零,爷爷也不过五十出头。到了了,爷俩都没有续弦。爷爷岁数大了,爸爸患血友病,腿脚不跟劲,一家人的生活重担早早落在我父亲一个孩子的肩上。那一年闹日本,父亲不满十岁,被拉去当民夫,到七八里外的甜水沟修路,险些丢了命。一个白脖子(伪军)欺负他,“这小子没吐奶黄子就来充数,把他扔河里喂鱼去!”父亲的一个叔伯舅正在那儿,急忙拦阻,“别价,别价,这是咱外甥,不是外人!”好说歹说才躲过一劫。我爷爷从小患血友病。这种病很怪,只传外甥,不传儿子。女子携带基因但不表现,只有生了儿子才发病,女儿携带基因。儿子再生儿子就没事了。小孩子遗传了这种病,一有破伤流血不止,据说是因为血小板过少。这种病人造血机能旺盛,隔一段时间血液过足就犯憋,憋到哪都疼痛难忍。先是胳膊疼、腿瘸,慢慢人就残疾了。据说,人类的血友病有上千种。
爷爷常年患病,求医问药成了家常便饭。有感于求人难,一家子下决心让父亲学医。
父亲只上了四年小学,天天面对君臣佐史,望闻问切。背汤头、练切脉,难度之大,无异于赶鸭子上架。父亲天天着了魔一样背汤头,口中念念有词,别人以为是犯了神经。父亲天资平平,文化底子薄,但有一股犟劲儿,肯卖力气。投师邻村安祖店毛老先生学习中医,很快学业有成,展露头角。后来公私合营,被吸收到公社卫生院。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低指标,瓜菜代”(注1 ),一个月挣不了一壶醋钱,父亲赌气甩袖子走人,回家当了一名乡村医生。七十年代,落实毛主席“6·26”(注2)指示,农村普及合作医疗,父亲凭着医术和人气旺,成了河北省赤脚医生典型,在天津地区(后改为廊坊地区,廊坊市)9个县巡回作报告,着实风光了人生。前几年,县里搞了一个摄影回顾展,翻出来一张七十年代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身穿白衬衫,手持文件材料,挎药箱背银锄,器宇轩昂,神采飒然,时代气息扑面而来。在家乡一带,五八安祖四林近(注3)大人妇孺都知道有病找“表哥”。乡亲们说,不怕表哥说病得厉害,就怕表哥客气推辞。假如父亲说,“你们去城里大医院看看吧 ,这病我看不忒准!”这就说明有点糟糕,八成是不治之症。父亲中医做科出身,后来进修西医,善于衷中参西,辨证施治,一般病症皆可处理,对消化系统和妇科疾病更有心得,更见成效。父亲学医缘起一家人求医之难,等到自己做了医生,总是将心比心,有人找上门一定尽力周全。和城里医院不同,乡村诊所上下班没准点,不分场合,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农村人拿生病不当回事,平时稀里马虎,单等晚上乃至半夜难受顶不住了再找大夫。尤其十冬腊月半宿隔夜,漫天大雪,外面有人当当砸门,父亲睡得正香,哪里听得见。爷爷在西屋一叠声地喊:“小顺(父亲的小名),小顺,起呀,快起,有人看病!”为看病的事,父亲得罪过人。头疼脑热,小小不言的毛病,父亲一般不给用药。其它病,根据病情,能不多用药绝不多用。对此有些人不理解,以为拿他不当回事。不像现在有些医生,动不动大把大把开药,见人先检查个溜够,然后打针输液,小病鼓捣大了,大病没完没了。病不一定看好,医生的腰包先鼓起来了。父亲好酒。一旦喝高了睡下,一时半会儿叫不醒,看病人自然不高兴。乡村医生上下班没点,病人看病随时,父亲该不该喝酒,什么时间喝酒,喝多少合适,实在没法说。也算是医患矛盾之一种吧!父亲一生三次婚姻。他和我的先母感情很好,但结婚八年没有生育。先母病逝,父亲和我母亲生下我们兄妹两男三女。那时我们一家八口,爷爷残疾,母亲患先天性心脏病,我们兄妹年幼,全家只有父亲一个壮劳力挣工分,每年都得拿亏粮款(注4),吃饭穿衣都是大问题。有一年春节,从生产队分了点猪肉。父亲把肉用铁丝穿起来,吊在东厢房房梁上,准备过年吃,以为万无一失。这点肉成了一家人的念想。突然有一天,肉不见了,找了半天找不见。此肉到底让狗叼走了,还是让猫偷吃了,始终没破案。没了肉这个年可怎么过呀,一家人欲哭无泪。那个年代,过年意味着吃肉,没肉叫什么过年。亏仗着我们村老支书听说了,给想办法搞到点肉,总算过了这个年关。为了一家人的吃喝用度,父母绞尽脑汁增收节支。主要是增收,因为没有多少支可减,减无可减。夏天打猪草,冬天搂树叶,喂兔子,逮蛤蟆,养母猪,带可郎(架子猪,可迅速育肥)。凡是农村人能想到的,几乎都干过。我上学早,75年初,我不到13岁上高中,曾创造三个第一:第一次骑自行车上柏油路,第一次刷牙,第一次穿内裤。那时候,农村小孩很少有穿内裤的,冬天男女老少一律大免裆棉裤,男人裤裆前边总是有尿碱。四十多年后,同学聚会,大家还提起这事让我出丑。我上高中时,夏天中午回家,还要和父亲去东洼长地、朱安祖、甜水沟到处打猪草。猪草打下来捆在自行车后面,我坐在青草捆上,爷俩一起骑车回家,然后再去上学,感觉还挺美。常记得,刚入冬,半夜起了老北风,窗户门刮得啪啪响,人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只听爸爸急急地招呼:“小虎(我的乳名),小虎,起,快起,起来搂树叶去!”困得迷迷糊糊哪里起得来,起不来也得起。到洼里一看,满沟满沟的树叶,一搂一麻袋,一搂一麻袋。沟里好多粪便冻成石头,也顾不得了,很快满载而归。那些年,我们家没有因为缺柴发过愁。父亲一辈子像许多农村人一样不容易,但也活得丰富多彩,堪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父亲心态好,知足,到老也没有多少白头发。文安洼地处海河流域九河下梢,过去爱闹水,水多鱼就多,我父亲喜欢逮鱼,也叫治渔。一说逮鱼就开心花。什么摸鱼,淘鱼,罩鱼,叉鱼,钓鱼,各种方法都会;抬网,粘网,丝网,旋网,各种家伙式儿准备齐全,样样精通。最要紧的是知道哪儿有鱼,哪儿没鱼,用什么法儿逮。父亲带领一众兄弟逮鱼乐此不疲,愁坏了负责做鱼的姑奶奶。那会儿家里穷,缺油少盐。你想,白水煮鱼,不咸不淡,怎么吃?而且天天吃,谁吃得下!不光逮鱼是一大嗜好,父亲还喜欢听戏,尤其是我们的家乡戏——河北梆子。父亲小时候下天津卫探亲,听过韩俊卿、银达子、金宝环的戏。回老家他跟姑奶奶告诉,“老姑,老姑,听完戏好几天,我这耳朵里还一直哇哇儿响呢。”人上了年纪,说话有意思。我有一朋友夸他姑娘,形容多么多么能干,说是“上得了天堂,下得了厨房!”此公请人吃饭,服务员问用什么茶,他沉吟一会儿,“来点金瓶梅吧!”我父亲也是这样,有些话儿简直神来之笔。比如管“迪斯科”叫“迪克斯”,“牛仔裤”叫“宰牛裤”,管香港总督“彭定康”叫“瓶(儿)定康”。我从香港回来带回几张港币,是香港渣打银行发行的。父亲拿起一张慢慢念:“香港——渣,打银行”。父亲嗜烟酒。烟是抽了戒,戒了抽,几经反复终于戒掉,酒则是越喝越凶。“一生用酒数以吨计”,绝非虚言。父亲曾经计划用酒瓶垒一个墙头。想想,这创意是不是有点意思?父亲患有高血压、冠心病,基本不吃药,别人劝只当耳旁风,固执得很。他老人家曾经交待我们,待其大限将至,咽气之前,一定给他点酒喝,说是过把瘾走得利索。遗憾的是父亲没享受到最后的口福。父亲病发突然,一家人懵了头,手忙脚乱,早把老人家的嘱托丢到了爪洼国。父亲的最终愿望到底没有兑现。至今想来,我们做儿女的真是不孝啊!父亲于2000年农历十月二十三发病,二十七离世,卒于脑溢血。至今,整二十周年了。岁月倏忽,仅以此文拜祭生父。
2020年12月11日
庚子年十月二十七
父亲离世二十周年祭日20:40
于京城之郊唐家岭
注1:“低指标,瓜菜代”,是指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全国大饥荒,国家出台政策,降低口粮指标,以瓜果蔬菜代替口粮。
注2:“6·26”指示,是指毛泽东主席于1965年6月26日号召:“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
注3:“五八安祖四林近”,是指我家乡一带以“安祖”
命名的部分自然村,比如安祖店,韩安祖,张安祖,金安祖,朱安祖等 ;以及四个叫“林近”的村子。
注4:“亏粮款”,是指农村生产队时期,每户每年分得的粮食等生活用品,与该户该年度挣得工分,均需作价,前者大于后者的差价即为亏粮款,应由该户如数上缴生产队。
作者简介:冀中文安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先后在省市县乡党政机关从事文秘和文化工作。97年前曾供职香港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