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淮安 | 荷花池——一个曾经的澡堂子
你要是问老淮阴人荷花池在什么地方,人家不会指着城南公园的方向说那里有荷花池;更不会告诉你金湖的荷花荡。人家肯定会说,北门桥南坂子西边的那个巷子里,那里就是荷花池。待你走到巷口一看那圆拱上写着“荷花池浴室”。
原来荷花池是一个澡堂子!
荷花池是一个澡堂子?
荷花池居然是一个澡堂子?
荷花池怎么可能是一个澡堂子?
对的,荷花池是一个澡堂子的名字,荷花池是淮阴的一个出了名的老澡堂子的名字。
说荷花池老,我没有太考证,但是我记事的时候,我的七姑爹爹就在那里当服务员。我后来知道,七姑爹爹的父亲少年时就是荷花池澡堂子里挑水的伙计。要是这样推算,这澡堂子至少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说它出名,就因为它的名字,它坐落的这一条巷子叫荷花池街,不仅如此,这个街的前街后街,也因为这个澡堂都冠以了荷花池的名字。那南边的叫荷花池南巷,那西边的叫荷花池西巷。就是若干年后的今天,在荷花池的地址上建成的小区,也叫荷花池小区。
有多少人还记得,这荷花池,不过是这澡堂的池子里的石墙上,有莲花与荷叶的浮雕,哪里有什么真的荷花。
小的时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搀着爹爹的手到荷花池浴室来洗澡,稍大一点也会一个人单溜到荷花池浴室来洗澡。
从巷子进去不到一百米,就是门朝北的荷花池浴室的门楼,一进门,过道的对面就是一个影壁。听爹爹说,以前这影壁的上面写的是一个比笆斗还要大的“忍”字,是告诫来洗澡的人凡事不能冲动,不能在澡堂里打起来吵起来闹起来,澡堂子里精光溜秋的打起来不好,再说澡堂地滑还尽是些石头凳子,还有就是热水壶茶吊子,碰着磕着烫着没个准头。所以遇事要忍。这个我没见过,我见到的影壁就是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的字下就坐着我的七姑奶奶,她负责看自行车,兼卖萝卜和茶叶蛋。
左拐就是一个带吊坠的门朝西的单扇自动门,门框上装了一个小滑轮,门上头用一根小细绳通过滑轮,下面吊一个小的重物,门被人从外面一拉,重物就被提了起来。人进去后一松手,重物下垂,门又自动关了起来,这样就能保证门是老关着的,这是为了怕澡堂走光,也是为了保暖。
进了门,右手靠西墙是一个会计卖筹子的高柜台,会计脸朝北坐在后面,按不同的厅分别卖六分、八分、一角和一角二的筹子,最好的厅是红旗厅,以下的就是胜利厅、解放厅和工人厅。楼上的最便宜,另外两个厅就是靠锅炉房的。当然脱光了下池子就都一样了。
卖筹子的这个会计个子不高,人家都喊他崔会计,这个人手很巧,他不忙的时候,居然会坐在柜台的下面打毛线,手法极为熟练,比女同志打的都快。
至于说筹子,那是一个竹子做的用不同颜色的漆漆过了的牌子,以区别不同的价钱不同的厅,筹子到了服务员手里后,服务员会很认真地在大厅的内柜台上,五个一排地层叠码好,到时交会计处核对账目。
会计的对面就是一个烧水的大茶炉子,边上还有一个甩干机,这是专门用来烧开水泡茶和弄热毛巾的地方。买了筹子可以走三个地方,东边的门是红旗厅,紧贴红旗厅的墙是通向楼上的楼梯,楼梯旁边是通向另外两个厅的过道。还连接浴室烧锅炉的地方。不管哪个厅都有一个门是通向下池子的。我的姑爹是劳模,他是服务行业的一面红旗,他当然在红旗厅工作,我通常都是在红旗厅脱衣服,就会看到姑爹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
姑爹爹微瘦的身材,个子不高,剃的平顶头,红红的瘦削的脸庞,裤脚子卷得一展二齐的,脚穿一双解放鞋,走路都是快节奏的,带小跑虎虎生风。手拿一根带叉子的竹竿,煞有一点英武之气,要知道这根竹竿叉可是他的工作工具,这叉子可是多功能的,客人来了,收了筹子,要为人家安排座位,没有地方就只能坐在大厅的长条椅子上先歇一下了,等到有座了,人家脱衣服,衣服脱好要帮人把衣服挂起来的,他就用这根竹杆把衣服撑起挂到二梁上的橛子上,那一举一送的动作特洒脱,准确到位,向上的一送都能听得到“呼”的一下的风声。这样的好处有很多,一是可以防盗,二是不占地方,第三可能知道的人就少了——就是可以防虱子。那会儿卫生条件不好,有好多不经常洗澡的人会生虱子,衣服混放虱子会乱窜。
那竹杆叉子的第二个功能就是清理靸板子,用竹竿的下端上的一个小钩子,把拖板子一个一个的串起来,一下推到下池口,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木板撞击到地面的声响,很是清脆。有时也用这竿子灵巧地把客人不用的拖子,用竹竿一顺一带送到下一个客人的脚下。
所谓靸板子就是一个简易的拖鞋,不分左右的木头鞋底子上,在脚鼓拐地方的两边,钉上一个三角带的袢子就行了,穿上之后由于不合脚,走起来就有“郭达郭达”的声音。尤其是小孩子穿,鞋绊子穿到了脚脖子跟,往往穿起来都是脚后跟在拖鞋里,而前脚掌都在拖鞋前的地上,或者是紧紧地扣着靸板子的前边,走起来板子打到小腿肚子,又不得不走,所以就非常滑稽,像麻雀一样一跳一跳的。我那会儿想,这是穿靸板子走雀步。
我是小孩子每次去洗澡是不占位置的,先把棉袄脱下展平了,棉袄就像一个大口袋,然后把别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码进去,最后用裤带一扎,扎得紧紧的,姑爹爹就把我的这个衣裳包裹用叉子高高的挂到了二梁上,看着我那挂着的衣裳,倒有多像是过年挂在屋檐边上的风鸡子,再看看自己光光的小身板,就觉得那挂着的衣裳又像是蜕了皮的几溜狗子的壳子,而我这个羽翼未丰的小几溜赶快找了双靸板子,缩头抱胸颠着雀步,拎了条凉毛巾,一路上“的笃的笃”地下池子去了。
进了去池子的门,有一个小的敞厅,屋顶上开了天窗,下面有一个L型的石凳。就有一个人推开了池门跑了出来,赤条条地浑身冒着热气,像是刚出笼的包子一样,呲着牙咧着嘴,哈赤哈赤地喘着粗气,嘴里还不住地叽里骨噜地:哎喂喂亲妈梅,蒸得吃不消吃不消,这刻儿要是弄根冰棒吃吃才索兴呢。乖乖还这块舒坦。然后手巾一叠着枕头状,往石凳上一扔,身子一歪,整个人就面条一样地瘫倒了石凳上,嘴里大喊:好过!好过!
进池子的门叫自关门,原理跟一进门的自动门是一样的,不过这一扇门更厚更重,下面的坠子更沉,待我这样的小屁孩子,纳着屁股,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把那门拉开了一条缝,身形一扁就进了门里,这时身后就传来了“吱吱呀呀轰咚”一声巨响,吓得你小心脏“获秃获秃”的,以为是门板倒下来了呢,再一看是门撞击了门边墙上发出的声响,还有那个大的木坠子敲打到门板的声响。拍拍心膛口,不怕不怕。
说着这心里不怕了,可眼睛却不好使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全是雾汽,一股湿湿的热浪扑面而来。定定神找到了池边子,慢慢地坐下,用毛巾伸到池子里撩点水胸口抹抹,膀子大腿上擦擦,身体回暖了,眼睛也看得清一点了,这人也就像晒过了太阳的小鳄鱼一样地欢儿了。
门一拉进来一个人,老车车的,他环视了一下池子里,喊道:哪个擦背的?!噢,是一个擦背的。原来在荷花池擦背的是淮安板闸的王大王二弟兄两个。这两个我是认识的。不过那会儿人们舍不得花钱擦背,都是自己互相擦,或者是自己擦。
眼睛好使了就看到池子里是什么情况了。
一进门没两步,就是与门平齐的一字到边的长条的汉白玉的条石做的池边,池的中间有一个厚厚的木板做的像是独木桥一样的过桥板,把池子一分为二,到了里面就是内锅,小孩子一般不去,内锅上是用粗方木头打成的格子,蒸馒头的馏笠子一样,这格子不大不小,大人的脚伸不进去,却可以在外边用毛巾撩到里面的水用来烫脚。
就会看到那个上了年纪的有脚气的人在那里烫脚,一条毛巾只捏个毛巾角头子,其余的全泡在热水里,坐在池边,脚伸到了格子的旁边,拎起沾了热水的毛巾条子,丫到那脚丫的缝里,上下一提一捋,那老头便歪了鼻子撇了嘴,眼睛挤得紧紧的,嘴边的口水子沙沙地直往下滴,嘴里不住地:哎哟哟!哎哟哟!发!发!发!那种夸张那种滋味,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享受呢?等到他把脚丫们都烫得熨贴了,他就高兴地扯开了哑声破劳的嗓子唱起了淮剧:小和尚他将我来看守……因为有水汽的滋润,再加上池子里聚气,那声音倒也特别的水灵饱满好听。
在澡堂里是经常听到人开唱的。不过,有一次洗澡,突然听到了唱京剧的女人的声音,把我一吓,赶紧用毛巾遮捂住羞处蹲到了水里,再寻声看去,是一个老头子在唱《沙家浜》的“风声紧”呢。特别稀奇。这老头居然能唱女人的声音?头一回听到,后来才知道,梅兰芳、荀慧生他们都是男人唱女人的京剧大师。
小孩子在水中最大的快乐就是玩水,一个肥皂盒子能当小船傻傻地玩半天,那个当作闸门用的、阻断冷热水的木头塞子,也能抱着在水里打几下砰砰。感觉被蒸得受不了啦,也就鬼急慌忙地打一打肥皂,浑身上下乱抓乱挠一气,不洗了上去了。这也是大人常说的,小孩子洗澡水亲嘴。
从池子里上去跟下池子明显不一样了,不再是缩头夹颈的,穿着靸板子发出的声音都是咔咔咔的。精气神十足。享受一下大人一样的热手巾把子揩背,姑爹爹从保温桶里拿出一条热毛巾,热热的毛巾在后背上上下下的一阵子摩棱,然后热毛巾往你肩膀头上一搭,你从肩膀头上把毛巾拿到手里再一阵子浑身上下地乱擦,就好像浑身干净了许多。感觉这才是几溜狗子真正的蜕了壳了。
对了,姑爹爹那竹竿子的第三个用途就是挑热毛巾,充当扁担用了。做热毛巾是姑爹的拿手绝活,滚开的水锅里,一叠子的毛巾,一手擒一个毛巾的头,把毛巾的肚子就捺到了开水锅里,略一停顿,两手把毛巾轻轻地从水里提起,一个翻手缠绕绞紧发力,毛巾肚里的水就被挤流到了开水锅里,再一个翻卷按到旁边的案板上挤压,那毛巾里的余水顺着边子就流到了锅里,再发力到毛巾肚里的水没了,这热毛巾把子就做好了,放到了小桶量子里。如此这般,看得旁边的人啧啧地伸舌头。这个活干的就是在滚油锅里捞铜钱一样的。做好了两桶量,小竹竿一串,一上肩放到了厅内的保温桶里备用。当然后来为了减轻劳动强度,用了甩水机了。那便没有了看头了。
姑爹还有绝活,就是转毛巾和抛毛巾。客人用过了的毛巾要回收,姑爹一手抱了一卡的毛巾,另一手把一方毛巾在手中五指支撑,手腕一拧食指一顶,那毛巾竟在他的指尖得溜溜地转了起来,转着转着,手一上扬,毛巾就向上向前飞起了有一人多高,姑爹不慌不忙走了几步,毛巾将落,到跟前手一抬,这飞起的毛巾就稳稳地落在他的指尖上,晃晃食指,那毛巾又呼啦啦地转了起来。长大后我看到了东北二人转的转手绢表演,我还是以为姑爹的手段更胜一筹。
抛毛巾更是绝活,从池口的保温桶,到北边的座位至少有十五六米,姑爹一声:走!不要蹬腿转胯扭身,只见他轻飘飘地一个展臂旋腕,毛巾片子就大白蝴蝶一样地飞了过去,就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在空中转着呼呼地带着响,空中一个白色的抛物线划过,客人手一举,抓了个正着。那抛毛巾的潇洒,比后来我看到的外国人玩的手抛飞碟要高强十八个帽头子。
这样精彩的服务当然会赢得客人的赞誉,早有客人掏出了好烟,敬上一支,以示谢意。姑父忙呢,捞不到抽烟,所以,你会看到姑爹的耳朵上总是夹着香烟。
我擦干了身子,找个地方,也扯条大浴巾把自己裹起来休息一会儿。这时就会有卖五香花生米的叫卖过来,一会又有卖五香蚕豆的叫卖过来,一会又有卖薄脆子的叫卖过来,一律不理,眼睛闭地紧紧的装睡着了。实则没钱。哈哈。
正当你有些小迷糊的时候,一嗓子打雷一样的传来了,修——脚——啊——!那是姑爹的声音,把你要睡着的瞌睡虫子吓得跑多远的了,再一看门口的帘子一挑,一个头伸了进来,一个胳肢窝夹着小包,手里拎着个小板凳的人来了,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哪个要修脚的?一看要修脚的人就在我旁边,他就到了我的邻座边,一放小板凳,把那块白得发黑的修脚巾一抖一展铺到自己的腿上就坐了下来。
这时我就欠起了身子勾起了头,看人家修脚,先是拿一个宽的大刀片子,从脚后跟开始修起,削老皮,把脚后跟搬抬起来,刀由上往下旋,那脚上的老皮雪花一样的沙沙地掉落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我在大闸口看过,一个为马修蹄子的驼背人,把马拴到桩子上,小驼背到马脚边,手一搭就把马的膝盖弯起,蹄子搬拎到了一个小板凳上,然后用钳子拔掉了马的老铁掌子,驼背从他褡裢式的包里取出一把刀片子,就像这修脚人手里的大刀片子,恰恰恰几下,就切下了马掌上的那么多的像牛角片子一样的老皮,然后钉上新掌子,这样四个蹄子都换完了,这马穿了新鞋一样的,在原地蹦蹦跳跳,咴咴吁吁地鸣叫起来。小驼背仔细地把铲下的马脚的老皮一一收拾好带走,据说这是卖给山东人种生姜的好肥料,也有人说这马蹄老皮只要带一小块进入澡堂里,就会使这个澡堂臭气熏天,这个恶作剧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再看那被修脚的人脸上的表情,眼睛一会紧一会儿松的,嘴一会向左歪,一会儿又向右歪,牙缝里还不时地抽冷气一样地发出丝丝声。你再看那修脚师傅一面做着手里的活,一面观察着被修脚人的状况,他根据这个人脸上的表情,来决定手里拿捏的轻重。等到修脚师傅的刮捏修磨一阵子完事之后,这个被修脚的早已嘴张得瓢一样鼾声如雷了。
再躺一会儿吧。又有“啪他啪他”的声音传来,再欠起身子瞧瞧,噢,是一个人脸朝下趴着,一个人在旁边用巴掌拍打他的后背呢,这是在敲背。静静地听,他敲的是有点子的,节奏时轻时重,时快时慢,一会儿泼泼吵吵地像下雷暴雨,一会儿又依依呀呀地像一个妇人唱着小曲,但是前面不管怎么敲怎么打,临了的时候都是啪!啪!啪!三下子,这是结束的固定声音,后来知道这叫凤凰三点头。
人家敲背都结束了,天也要晚上,咱也穿衣服走吧。怎么飘来了好闻的猪头肉的味道,还有一股冲人的酒味,再扭头一看,是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包荷叶包着的卤菜,打开了酒的瓶盖,又掏出了一块大饼。我认得的,这个人是一个转业的残废军人,听说他是抗美援朝下来的,工资很高却不顾家,头脑还有点不正常,经常会穿着锃亮的皮鞋在街上捡烟头抽。这是他的晚饭,吃过喝过了下池子洗澡,这叫饿剃头饱洗澡,洗过了回家睡觉,每天都是这样的。我得赶快走,被这味道熏得受不了。
喊姑爹把我的那个“风鸡子”从二梁上摘了下来,松了扎着的皮带,打开带来的换身衣裳,一件一件地穿好,怎么穿怎么觉得我这个出来的“几溜狗子”再套上壳子都觉得不合身,有点宽宽大大的。再一摸肚子瘪了,原来是受到猪头肉味道的刺激,肚子饿了。
待走到门口,看到七姑奶盆里的清亮水灵绿茵茵的乌青到根的萝卜,突然觉得我就是那盆中的萝卜,进门的时候姑奶正用稻草把子在擦萝卜,擦去上面的浮灰一样的膜,才有了这好看的光鲜鲜的卖相。我来的时候就是那沾了污垢的萝卜,进了池子一洗一擦也蜕了一层的皮了,浑身上下滑淌淌的。想到自己是萝卜就觉得身上冰冷的,出门的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噤。七姑奶奶不是小气人,她不会亏待她的娘家孙子,顺手丫了一个萝卜,不锈钢的小刀,一刀先削了萝卜头上缨子,再一刀向下,丫到一半,刀面向外一撇,克嚓一个清脆,萝卜就裂到了尾巴,转个角度再来同样的一刀,这四瓣子的萝卜就丫好了。
这萝卜好吃啊!掰下一丫子,从尾巴根剥了皮,萝卜吃到嘴里脆冲冲的甜习习的,水分足,还能吃出苹果的味道。后来我知道这些萝卜是当时的钵池公社山阳五队的戴大爷种的,个头一般大小一选儿的,味甜水足不糠,是淮阴的萝卜精品。当时的大多数澡堂只知道萝卜是钵池山的好,却不知道是数戴大爷的萝卜最好。戴大爷有窖萝卜的绝技,几百斤一窖的萝卜,个个放到水里沉底,不会有一个糠心的,如何做到的?!绝技,没有人知道。
四丫萝卜哪吃得住小嘴一会儿动的,没出荷花池街,已经只有四小块萝卜皮了,萝卜皮不扔,放口袋里装好了,这可是鹅毛管汽枪的子弹。
本来肚子饿,再吃萝卜剐胃子,心里发潮更饿了。走在路上也不看周边,害怕勾起满肚的馋虫。心里想要是跟爹爹一起来洗澡多好啊!可以一出荷花池巷子就到回民三店下一碗羊肉饺子,可以向南走不远到向阳饭店弄两个水晶包子拿手里吃,也可以到公园饭店买一笼蒸饺,还可以到冷饮部下一碗味道极美的馄饨,实在不行到灯光球场对过的小吃部弄一碗辣汤再弄根油条也行啊……
可今天不行,我是一个人,拎着一个装着脏衣服的小包,只看路,不看周边,快步向新民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一个晚上,如果妈妈晒了我的被子,我就会在两种味道的包裹下美美地进入梦乡,一是被头的香香的太阳味,还有就是被窝里我身上的蜂花香皂味,这两种味道都是我喜欢的。
到荷花池洗澡的次数多了日子长了,也就知道了不少的东西。荷花池浴室最好的去处是楼上的雅座,说是雅座实际就是通铺,一般上了年纪的人是不上去的,这正好得着了我们这些小孩子,脱了衣服上下更加的自由方便。荷花池有楼上雅座,在当时这是其他的浴室没有的。
浴室的锅炉在会计柜台后面直向里走一个厅的边门里,是一个火烧心的锅炉,实际就是一个大地灶子,烧火的师傅是最辛苦的,天不亮就要来烧水,要赶上中午十二点开门,然后一天整个浴室水的温度都控制在他的手里,他掌握的也是火候。荷花池的水热池子聚气,是许多上了年纪的老澡客们的首选。
有的时候我会中午早早的吃过饭去洗头水澡,这时人不多,可以把浴池的门敞开,里面的东西可以看得清楚一点,在进门的左边的墙上是用麻石雕刻的着了色的荷花与荷叶,在没有蒸汽的情况下,真的很美,这就是荷花池得名的由来。
浴室内部的人说话与我们有不一样的地方,一般人听不懂。长大了看了一本书叫《江湖丛话》,才使我豁然开朗,原来他们说的是切口,也叫万儿,是行业的专门述语,就是黑话。比如毛巾叫瓤子,肥皂叫浮儿,擦背的叫搭手,香烟叫四边头儿,钱叫掐儿,洗澡叫闹海,等等。
一晃下子,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姑爹叫周德洪,一个从小就在荷花池做学徒的,市浴理照行业的老先进,市饮服公司的劳动模范。一直在荷花池浴室干到退休,如果姑爹还在的话,明年应当是他老人家的九十寿辰。
作者的姑爹
从右至左:作者的七姑爹、七姑奶、大姑奶
当年的那些嘴上没毛,澡堂直摇的小屁孩如今也都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子了。真的弹指一挥间啊!
如今荷花池浴室被拆了,连同它的南巷西巷滴水巷,现在是连片的一个小区,还好小区的名字还叫荷花池。多少给人以一点念想。据朋友说,荷花池浴室里的汉白玉的条石和石墙浮雕被南方的文物贩子买走了,现被人打成架子,镶了框子做成了桌子和屏风。我的心中不禁有点悲凉,那是多么好的料子啊,一百多年,多少瓣的老屁股嫩屁股大屁股小屁股打磨的包浆啊!不知道现在的主人坐在桌前喝茶用餐的时候能否意识到这桌面的珍贵。或者到阴天下雨的时候,那竖立的石屏风上粉红的荷花是否会绽放,那阅历了一百多年男人真身,烟雾缭绕中的荷花荷叶应当早已修炼成精,幻化成了红男绿女。从那浮雕里走出一个荷花精来,讲一讲这百年的故事……
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很多的老的东西没有了。有的人遗憾有的人报怨,而我想这些老的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它们的消失就是它们生命的结束,就像我们留不住我们亲人的离去一样,留不住它们。但只是它们的形式没有了,或者转变成了其他存在的形式。在一定的时间里,只有与它们共处过的人们才会记得它们,才会想起写下来记录它们,让它们活在文字里。若干年后,就会有后人读到这样的文字,那就是人们所说的历史。
后人读着这文字的时候,突然挠头,噢,原来荷花池是一个澡堂子,呀!这澡堂子原来这么有趣啊!
编后记:荷花池浴室是老清江人熟悉的地方,遗憾的是我们无法找到它的影像资料,作者可以提供的也仅有七姑爹、七姑奶的生活照。本文所采用的照片,分别记录的是南京、扬州和北京的老澡堂子。
这是杨江淮先生拍摄的荷花池巷口,后来此地盖起一片小区,名字就叫“荷花池小区”,现在是淮安房价最贵的小区。
小区内有两棵银杏,据说一棵270岁,一棵2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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