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枕貘的《阴阳师》是一部畅销名作,印数惊人,在中国也拥有数量众多的书迷。如果你读过这套书,就应该理解改编的难度。《阴阳师》以安培晴明和源博雅作为主人公贯穿全书,但全书由一个个短篇故事构成,就像是《聊斋志异》。无论选取其中任何一个短篇故事,其篇幅都不足以支撑一部电影的体量。这就意味着需要重构一个故事,从一开始讲起。重构故事的风险极高,因为需要面对的是梦枕貘的原著。根据原著的故事,重新构造一个新故事,意味着要接近或者达到梦枕貘的水准,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问题还不止于此,《阴阳师》小说本身具有一种奇异的魅惑力,把一位阴阳师和一位清贵公子置于人妖混杂的平安时代,如同黑暗中的一缕清风,用怪异和暗黑衬托出他们的飘逸和优雅。整体上又有一种忧伤温柔的调子,因为书中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恶人,有的只是有情皆孽,和陷入欲望而不可自拔的可怜灵魂。没有把握住这种风格,也就算不上成功的改编。除了体量和风格,还有一重最大的麻烦:梦枕貘讲故事的方法,是让晴明和博雅带着读者进入故事,故事真正的核心并非降妖除魔,而是怨念何以产生,异怪何以生成,在这里构造瑰丽诡奇的故事,讲述人心的种种变化,以此打动读者。文学故事可以那么写,而且自成风格。但是,电影如果也那么拍,势必造成一个结果,那就是晴明和博雅二人在故事里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闯入者,间或推进一下解谜的过程,但重心完全落在了怨念故事本身。这样的电影看起来就不大对劲,因为观众要看的是两位主演,看到事件压在他们身上,要让他们吃苦,要让他们冒险,要看他们破局。最后一点,是所谓文学家的特权。文学家是自己作品里的神,因为我们要听文学家讲故事,那么怎么讲就是文学家专断的权力。《阴阳师》小说中,根本没有浪费一个字去交代安培晴明和源博雅如何相识,如何相知,如何形成的友情。在第一章交代完安培晴明的过往之后,第二章源博雅就上门找他喝酒,故事从此平地而起。但电影是否也能够如此?对于中国观众而言,他们的数量应该远比书迷多。他们多半没有读过原著,也不知道什么是阴阳师,于是就需要一个引导过程,让他们认识并且接纳这两个人,初步了解阴阳师的能力。在电影一开始讲述他们的初相见,以及如何结成的友谊。同样的,这也意味着构造一个新的故事。基于此,最初的剧本选取了梦枕貘《阴阳师》里的多个故事和人物,把故事背景移到中土,在本地化的世界观中进行了重构。我拿到剧本的时候,之前已经有好几个版本,到手的是完整版。此时故事的雏形已经具备,前台的故事是讲述晴明和博雅的相识相知,如何携手解开祭天大典中隐藏的巨大阴谋;后台的故事是讲述阴谋的原因,揭示出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然后,激烈的争吵就从这里正式拉开序幕:编剧的想法和导演往往是不一样的,他们在故事开始之前先要考虑这是个什么世界?这个世界是什么风格?是什么样的国家?怎样的权力结构?有没有江湖和庙堂?妖是怎么来的?人和妖之间是什么关系?阴阳师是什么?有什么特质和能力?能力的边界和范围在哪里?弱点是什么?有什么招式和道具?具体的功能和限制是什么?超凡力量和世俗武力之间如何对比?妖的形态是怎样的?妖的能力是什么?有没有边界和限制?然后会考虑人物是什么性格?他为什么是现在的性格?他的前史是什么?他喜欢什么?他厌恶什么?他怎么和周围的人相处?他内心有什么欲求?他的道德感如何?他的逆鳞是什么?他的表面是什么行事风格?他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想法?他遇见挑战和压力会做出什么反应?他对周围人的期待是什么?他对世间的看法是什么?一直驱动他前进的理由是什么?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正内心需求是什么?导演考虑的是故事整体,大概的节奏,有多少个场景,有多少场戏,每一场戏应该怎么拍,演员如何走位,需要达成怎样的视觉效果,如何设计每一场的表演和戏剧冲突。遇到编剧这样连珠炮一样的发问,而且在讨论剧情之先,什么都不问只问设定,这就难免让人上火。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两个故事之间的平衡问题,晴明博雅探案,和案件背后的爱情故事,这是两个不同的故事。按照讨论时的说法,一个是密室类本格推理,一个是社会推理。强调前者,就要求加重推理的严密和剧情的诡奇;强调后者,那么双男主的戏份就会变弱,变成之前说过的旁观者,目睹了一场爱情。在花了相当多时间之后,跳出平衡性考虑,导演最终通过主题让两个故事达到了统一:它们都事关守护,每个人在世间都有需要自己守护之人。守护之于晴明,是完成了他作为狐妖之子和人世间重新连接的纽带,也是他完成转变成为真正阴阳师的契机。而守护之于爱情,则是超越了时间、空间、生死的力量,变成顽强的执念,为了这个执念人也许会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来。于是,这两个故事互为镜像,都是两难选择,算是解决了问题。观众感动于其中一个故事,那么就会更加感动于另一个故事,反过来也是同样。此外关于剧情的争论还有很多,到了最后基本是一页一页过,一场戏一场戏吵。每次讨论都有几十条修改意见,剧本的版本号在不断升高。提问和反问,回答和辩难,无穷无尽,就像是一场永远没有止境的厮杀。最后,因为我在争论中体现出来的刻薄和恶毒,台词交给我再修了一遍。如果你去看了电影,也许你能感受到腹黑毒舌台词后面熟悉的影子。老实说,在第一次走进会议室和郭敬明开会之前,我觉得眼前的局势有些荒谬。因为之前我写过许多关于他恶毒的段子,嘲笑他的身高和作品。我对他的作品观感不佳,感觉这个人每天都在舆论的风口浪尖搏杀,不断爆出各种话题。但是这么多年下来竟然都还在,甚至从写书进军影视业,从作家变成了导演,这是怎么做到的?而我此刻,却要和他面对面坐下,修改他的剧本......必须得承认,一开始的讨论并不让人觉得愉悦。吵架和翻脸是常有的,拂袖而去也并不罕见。在中文世界里,讨论和挑刺之间的区别非常细微,更何况是和一位作家和导演讨论如何修改他的剧本,大概所有的作家和导演都会产生本能的逆反心理吧?但在这个过程里,郭敬明令人惊诧地做到了每次都能按捺怒火,重新冷静下来,分析我们提出的疑问和建议是否有道理。坐回原位,和大家继续讨论。修改剧本说困难也困难,说简单也简单。简单是因为谁都可以指着剧本,提出几条修改意见,而且听起来也确实有道理。困难的地方在于,一个剧本只要成型,哪怕是雏形,你认为修改一处能解决一个问题,但那个地方可能枝枝蔓蔓,和戏里其他地方关联在一起。有些时候,哪怕是修改一个设定,都可能导致整个剧本推翻重写,因为故事此时已经不再成立。所以,“解决问题”四个字比提出问题要困难百倍。这时候郭敬明体现出了他另外一项能力,那就是无论每次讨论我们提出了多少条意见,多少个问题,他回去之后三天之内,至多一周,就把所有的意见和问题都进行过一轮修改。带着新的剧本回来,请大家继续讨论。有阵子我都觉得这里面有较劲的意思:看是你们提意见快,还是我修改更快。因为他的这种疯狂的勤力,整个剧本工程经过一轮一轮修订,每次换一些构架,打几根楔子进去,最终一点点把故事撑了起来。当然,故事肯定无法和梦枕貘的笔力相比,但它在这种疯狂的工作方式下立住了。在现实中接触郭敬明,和在媒体和网络上看到的郭敬明感觉不大相同。可以说郭敬明是个非常复杂的人,有许多个不同的面向。如果他觉得遭到了挑战和质疑,那么他会非常激烈地进行反击,感觉是不能接受别人觉得他弱小。如果他觉得的确大家是为了做事,的确是为了电影好,的确有道理,那么他又什么都可以接受,非常谦逊,可以立即换位站到对方的角度重新考虑自己的观点,放弃的时候毫不犹豫,仿佛之前根本没有如此激烈地捍卫过。看粗剪那天,放映结束,我侧过身去对他说:祝贺你,导演。那是项目进行以来,我第一次称他为导演。电影是不是艺术我不确定,但我知道一点:电影是在有限时间和有限资金下进行的集体创作。所以,剧本和最终成型的影片之间,还有许多变数。尤其是《阴阳师·晴雅集》这样的东方玄幻电影,视觉上的展现可能更为重要,这就意味着许多场景可能要压缩,很多剧情可能要删减,服务于视觉奇观的需求。所谓戏的部分,大多是关键情节,关键人物关系缔结和转变,可以得到保留。剩下的事则交给镜头去做,具体说起来,是交给镜头下演员的运动。可信与否,除了情节设置,更重要的是演员的表演是否能够说服观众。当我看到文字变成一个个具体的人和场景,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故事和场景是我所熟悉的,但是真人出镜之后,却又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体验。演员的精神气质,表情动作,可以表达许多文本所不及之处。同样一句台词,不同的演员演绎出来,效果会大相径庭。赵又廷和邓伦的对手戏,远比我想象中要好,彼此都能接得住对方,显得温馨、俏皮而又有默契。汪铎和王子文的戏,比剧本更有力量,很容易让人移情其中。我认为他们在守护这个主题下,演绎出了“忠诚”二字。如今已经不流行说义气这两个字了,但是忠诚依然是所有人内心所想。《阴阳师·晴雅集》里有男性之间的忠诚,可以把性命和后背托付给对方;也有男女之间的忠诚,至死不渝毫无保留的信任,哪怕这种爱情细究起来双方都很难说清楚究竟爱的是谁,多少是责任,多少是习惯,多少是爱情。电影真的是神妙之物,纸上做戏,电光人影,如同梦幻一场。因为我参与了制作,所以没有办法说推荐或者批评《阴阳师·晴雅集》,也就没有办法写观后感。不过以我的感受,我认为《阴阳师·晴雅集》作为一部商业片,作为一部东方奇幻电影,它是合格的。和许多有奇幻而无情的同类题材电影相比,它的故事能打动人。这一点,应该归功于字幕中所有1000多工作人员的努力。对于我自己而言,能够有机会参加梦枕貘的《阴阳师》电影制作,在其中做出一点微小贡献,已经足够幸运。带着我的偏见,站在亲历者不客观的立场上,我给它打4星。这个分数或许高了一点,但是考虑到有那么多人只是因为郭敬明这三个字就打了一星,那我再给这4星加0.9星好了。岁末年终,希望你看这部片子开心,观看的时候银幕有月,身边有人。
题图来自:电影《阴阳师·晴雅集》海报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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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