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王有尾小说《十戒》之《不饮酒》
《不饮酒》
王有尾
饮酒是一切罪恶之源:官商推杯换盏之间的交换,朋友觥筹交错之间的背叛,爱人你情我侬之间的试探。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年欲不惑的王栓有着漫长的饮酒史。
那是一个和所有的日子一样的日子。天上的云不咸不淡的飘着,虽然已是初秋,但太阳的余威仍在,从胡同口一边叫一边夹起尾巴跑的黑狗趟起一阵黄土,吓得两边正悠闲散步的鸡上下蹦跳,村长陈八角正在广播里吆喝,好像是催收什么学费呢。吃过午饭的王栓,正准备找陈水生去玩,却看见邱中华,挎着个布兜向他飞奔过来。“我上学了!”“上学!上什么学?”王栓有点懵,“就是上学呀!”邱中华从他挎着的布兜里拿出一本纸书,递给王栓。王栓胡乱翻了一下,虽然弄不明白,上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能让邱中华如此高兴的肯定是一个不小的便宜,他便飞也似地往家跑。
“我要上学!”这是王栓在父亲面生前提的唯一一次要求。在次之前,他即使看上了什么玩具,包括那个神秘的万花筒,他都没有给自己的父亲提过。“好呀!小子以后有出息。”父亲抚弄着王栓的头说。
于是王栓就来上学,其实是在陈氏的家庙里办的一个幼儿园。这个已经快要坍塌的家庙有着辉煌的过去,这座当年做过济南知府的陈老爷告老还乡时修建的陈家祠堂,居然躲过了10年文革,房子里供奉的祖宗牌位随已不在了,但陈知府的几幅字画还在,其亲自攥写的陈氏家谱,毁于自己的孙子之手,那是个疯狂的年代,偷偷藏起家谱的陈铁栋,终于熬不过自己的一颗红心,在召集了村里一大批革委会成员后,当众将其焚毁。这项当年不认爹和娘只认共产党的壮举,在多年之后遭到陈氏族人的质疑。那是等他们再续家谱时忽然就发现,只能靠陈铁栋的回忆,而此时的陈铁栋已经有着90岁的高龄,按照其记忆重写的家谱虽然也向前追溯了十八代,但有些名字和辈分总会出点小差错,但大致不错的是,这些人确实都是他们陈家的祖宗。
一个更滑稽的是,王栓他们用的松木桌子,居然是用当年陈知府的棺材做的。当年破四旧的新风让已经趟进棺材的陈知府不得不从棺材里被挖出来,扔在午门底下,但这口上好的棺材却被村里的邱木匠做成了松木桌子。此刻,王栓正端坐在这条大木桌面前昏昏欲睡——前来上课的老师,居然是陈铁柱的大女儿,陈大凤。而且陈四凤就是自己的同桌。这让本来对上学觉得有便宜可占的王栓来说,真不是什么让人兴奋的事。正正一个下午,陈大凤就教了一首儿歌《歌唱祖国》。
正是在上幼儿园这一年,王栓喝上了他人生的第一口酒。那时候酒还是奢侈品。王栓喝的正是他姑父前来相亲时提的,爷爷一直没舍得喝,听说自己的孙子上小学了,便打开了一瓶,王栓他娘调了一大盆凉萝卜缨子,王栓他爹轻轻打开那瓶已经藏了几年的老酒,招呼王栓上前闻,王栓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香!”“香吧!来尝一口!”王栓他爹端起碗往里倒了一小口,王栓心想,这么想的东西味道肯定好,之前也只有在姑姑家里还能喝到一种小香槟味道的汽水,也很香。王栓一饮而尽,“苦啊!”王栓说时已经把碗里的那口酒全咽进肚子里了。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当别人夸赞自己有一个好酒量时,王栓都能回忆起当年自己第一次喝酒时的感觉。像电流穿过喉咙,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后来王栓他娘给他喝了一大碗凉水,但还是无法平抑王栓那种燃烧的尽头。这种燃烧的感觉正正伴随了王栓一个秋天,只要一看见村里因为红白喜事而喝酒的,他整个人都觉得跟着一块儿燃烧了起来。
这种燃烧的感觉在多年之后,常常出现在王栓的梦里。在梦里,他被这种奇妙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击垮;在梦里,他的身体像是装满了汽油;在梦里,他看见自己就是一团小火焰。每次醒来后,满身大汗的他,总是不急于起床,而是点上一支烟,静静的躺着抽完,看究竟能不能把自己烧着了。多年之后,在新疆,王栓喝到更烈的酒,都没有这种感觉。新世纪伊始,团中央又在号召一批批大学生到西部去做志愿者。刚大学毕业的王栓也是其中被号召的一员。全国各地的大学生们被集中在自己要去的省会城市集中培训,王栓被分到新疆,先在乌鲁木齐培训,培训了10几天,大致是讲一些和少数民族相处和少数民族风俗的事情,在这里王栓认识了来此支边的学医的柳风,他们在培训之余跑出去喝的就是这种叫肖尔布拉克的高度酒。
很快,王栓就被幼儿园这种无聊的游戏折磨得够呛,陈大凤老师教给他们的那些铿锵有力的歌,一点也不好听。而且每次在他上学的路上,都会碰见邱傻子,这个已经蹲了三年幼儿园的邱傻子,后来还上了三年一年级,等他小学毕业时,王栓都已经快要上大学了。邱傻子每次都在王栓上学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要么拧他几下,要么就搜王栓的书包。王栓甚至有点害怕,邱傻子呆滞的目光和留着口水的脸一度是他的噩梦。只是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后来,邱傻子的这种痴呆,居然是源自他的父亲,一个号称全村酒量最好的人,年青时喝倒过自己的姑父,而且三里五乡没有能喝过他的,直到有一年,他和几个河南的媒人喝酒,喝他们从河南带的一桶散酒,邱傻子的爹睡了有小半月,醒来后,便娶了个河南的媳妇,没过一年就生下了邱傻子。据接生的产婆讲,接生邱傻子的时候,他妈的身上都散着一股子酒气。
后来,终于完成小学学业的邱傻子,在18岁那年跟着一帮河南人盗墓,多年后一天王栓看见他背着一个洛阳铲招摇着走过大街时,忽然就喊住了他。邱傻子还是像多年以前一样木讷地看着他,只是不再上身去拧他和下午他,而是热情的招呼他一起喝酒。
王栓的逃学就是从幼儿园开始的,一开始是自己一个人,隔三差五的逃。陈大凤老师也不点名,隔天再见的时候也不批评他。王栓在大家上课的时候,自己溜达到村南边的小河边,河水退去之后,也就脚脖子那么深,但此时的王栓还没学会游泳,还只是沿着河这么转悠。他奶奶告诉他,这条河里经常有水鬼出没。特别是晌午时分,傲娇的阳光,轻轻打过缓流的水面,折射的光叫人无法直视。水草茂盛的地方,各种声音潜伏在里面,王栓捡起一块土疙瘩,朝河里扔去,清浅的河水瞬间变混,但没流多远,又变得清澈起来。
但这些比起无聊的幼儿园学歌也有趣得多了,陈老师也只会那几首革命歌曲,有一次唱三大纪律八项主义,陈老师不但把自己的脖子昂得高高的,还要求全班和他一样,王栓把这种大合唱叫鸡鸭大合唱,后来四凤还把这件事高密给她姐。陈老师还点名让王栓唱了一下午“各个要牢记。”。王栓几乎是半念半喊的唱完了,这是铿锵有力的歌曲,全班的同学都笑成一锅粥了。
王栓看见一只小虾,窜进河边的污泥里,便蹑手蹑脚的过去,河边看上去挺硬的地,一下就把王栓整个腿陷了进去。王栓心里害怕极了,他看见不远处的陈铁柱正拿着锄头摆弄自己地里的荒草,五凤跟在陈铁柱后面低头玩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摘的野花,但他就是不敢喊,他害怕他们把自己逃学这件事告诉陈大凤老师。他一点点的望上爬,好容易爬到岸边,才发现自己的一只鞋已经掉进淤泥里,他猫着腰溜过陈铁柱家的地,还是被正在玩野花的五凤给瞅见了。“你过来!”五凤冲他招手,王栓做着无可奈何的鬼脸,朝他走去,但正埋头干活的陈铁柱似乎对他上学不上学一点也不感兴趣,一见面就问他“你娘呢?”“不知道。”
王栓至今不知道,在自己通往酒鬼的路上,五凤是不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在他幼儿园逃学时,小学逃学时的大部分时间,是领着五凤玩。其实大多时候是在五凤家,五凤的厨房里放着陈铁柱的酒葫芦,每次玩这个酒葫芦时,王栓就会抿上一口,这种偷酒喝的快乐,一直延续到陈铁柱他们搬家到县城,后来王栓考到县城,和五凤又分到一个班,那时他和班里的几个逃学出去喝酒,也大多是陈五凤掏钱。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王栓喝那时最常说的一句诗便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再到后来的大学毕业饭上说的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再到自己在新疆时说的:会须一饮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直到最近常唠叨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所以回想自己的饮酒史,其实是自己被文化裹挟的被动喝。但在此之前,王栓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爱喝酒究竟为何?
转眼到了年关,村里面的大人们,在忙忙碌碌了一年之后,终于开始了自己的饮酒季。他们三五成伴,用凉拌的萝卜或者白菜下酒,把牛皮吹到了天上,也有借酒撒疯的本性族人,最后被强制拉下酒桌,还落了个酒风不好的坏名声。多年之后,做了记者的王栓,曾经写过一篇自己故乡,酒风浩荡的文章,试图从社会学的角度,理清地域性和经济状况对饮酒的需求,但这片堂而皇之的文章其实忽略掉了一个致命的原因,在没有宗教信仰的自己的家乡,酒已经悄然取代了宗教,他让一天天劳累在自己土地上的人们,产生了时空的错觉和人格的释放。但这些在最起初的诱因里又占了多少,王栓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人们喝酒,小伙伴们也没有闲着。陈水生联系了邱中华,王栓等一共有六七个。大家商量好各出一道菜,陈水生负责酒。这件事筹备了好久,只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才勉强凑够了一桌。
还有几个菜是重合的,大烩菜,因为过年大家都吃大烩菜。小伙伴们坐在了一起,陈四凤被大家一致否决,因为她总是他们逃课的高密者,陈五凤列席参加,居然也带来了一道硬菜,红烧肉。这在年关时也是不多见的,各家也就割的四五斤,凑合着把年过了。而且这些肉大多会出现在大年初一早晨的第一顿大烩菜里,因为本族的各家,都要端了自己的菜,给本族的年长一辈的人送。这个时候从大家端的菜里肉的多少,就能判断出他们家境如何。每年的大年初一送菜,是王栓最不愿意去的,看着自己端的菜碗里,零星的飘着的肉片,王栓的腿都有点发软,而且这个时候,在街上总能碰上陈水生,他家底的殷实全都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菜碗上面一层红烧的肉片,把整个碗口都给盖住了,每当他俩交臂而过,陈水生都要喊住王栓,问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闲事儿。王栓从未在此刻这样讨厌过这个新晋的孩子王。
长大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王栓保持着对所有荤食的浓烈爱好。无论是蒸的煮的炸的烩的甚至是卤的,无一不是王栓所爱。在高三复读那一年,五凤经常从家里给他带牛肉,自从她那个台湾的爷爷回乡之后,五凤不仅举家搬进了县城,生活更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当了半辈子农民的陈铁柱始料未及的。以至于在多次春节回老家时,总会带上各种肉食,分给邻里们。当然也有好酒,王栓就是在五凤家第一次喝到的台湾的高粱酒,这种曲味儿很足的高粱酒,刚入口还有点甜,其实后劲很足,王栓记得,有一次喝着喝着就高了。此时已经和四凤分手,又把五凤搞到手的他,开始胡言乱语,竟然在五凤面前,比较她们姐妹俩来。“你姐这个人,就是太要强!什么都要强。”“什么要强?”“什么都要强。连谈个恋爱都要分清楚谁追的谁?”“那你俩究竟谁追的谁?”五凤问,“你猜!”王栓趁着酒劲,一把就把五凤揽在怀里,手顺着五凤的裙子往上模,“你俩到底谁追的谁吗?”五凤一边假装推开他的手,一边顺势就倒在了自家的沙发上。
长大后的王栓还沉迷地研究了一段酒与性的关系,在王栓开来,酒甚至是打开性欲之门的一把钥匙。可能是酒壮怂人胆,所以许多人都是酒后乱性。当然自己也未能逃脱。对于自己酒甚至起到了助兴的作用,在他长期的迷乱的青春生活里,他逐个回忆了每一个和自己有染的女人,每一个都和酒有关系。无论是高中时代的五凤,还是大学时代的那些女朋友,到了新疆更是这样,每一次醉酒之后,王栓那种欲火难耐的表情,就像看见红布的公牛,他把她们摁在雪地里,草原上,白杨林里,有一次还是在一个哈萨克学校的厕所里,王栓就是在这种充满荷尔蒙味道的一天又一天里,度过了自己不短的青春。还有一次,喝完酒后骑着自行车送一个暗恋自己的女医生回家,绕过这个只有几万人的高原小城的主街道,王栓故意把自行车摔到在路边的草丛里。慌乱的女医生,像个被侵犯的高贵的少女,在几乎就要得手的时候,突然对王栓说她有男朋友了。这一下子就醒了王栓的酒,直到后来,等她的男朋友骑着个自行车来接他,王栓才看清原来是志愿者里最不起眼的小胡。这个从山东海边小城过来的小胡,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王栓还让他给自己递过情书,但王栓还是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小胡早已近水楼台做起了女医生的秘密男友。
佛教十戒之不饮酒告诫持戒的人,饮酒可以迷人心智,嗜酒者容易冲动。在长大后王栓看来,饮酒甚至是一切罪恶之源:官商推杯换盏之间的交换,朋友觥筹交错之间的背叛,爱人你情我侬之间的试探。但饮酒本身之恶,并不能掩盖每个人人性中隐藏的小九九。所以成为酒鬼后的王拴又修正了自己对酒的认识。在西方,尼采所讲的酒神精神,是一个人从内在情绪的宣泄与书写。在中国,酒神精神以道家哲学为源头。庄周主张,物我合一,天人合一,齐一生死。庄周高唱绝对自由之歌,倡导"乘物而游"、"游乎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庄子宁愿做自由的在烂泥塘里摇头摆尾的乌龟,而不做受人束缚的昂头阔步的千里马。追求绝对自由、忘却生死利禄及荣辱,是中国酒神精神的精髓所在。因醉酒而获得艺术的自由状态,这是古老中国的艺术家解脱束缚获得艺术创造力的重要途径。"志气旷达,以宇宙为狭"的魏晋名士、第一"醉鬼"刘伶在《酒德颂》中有言:"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有扃牖,八荒为庭衢。""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孰视不睹山岳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这种"至人"境界就是中国酒神精神的典型体现。 翻开中国文学艺术史,就是一部酒神精神舞蹈的历史。其实在弄白这些之前,王栓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在王栓的酒鬼的眼神中,就是这种足以让人燃烧的劲头,支撑着自己,也重新塑造着自己,把自己一步步从一个不谙世事的野孩子塑造成一个世俗人眼里不可思议的混蛋。
此刻,酒已斟满,新晋的孩子王陈水生,要发表新年贺词,无非是他又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和一些好玩的东西,还准备过年之后把他们的队伍扩大一些,吸纳一些年龄再低一些的小朋友进来,说到这时,陈五凤就拼命鼓掌,然后大家就喝酒,王栓发现邱中华,每次喝完一口就出去把酒吐了。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等他们把这些酒喝完,回到家,已经满身酒气的他们并没有人管,因为他们的父母此时大多已经深醉了。
2016.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