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唐诗百话》——深入欣赏唐诗的理想版本,读来如促膝闲聊

此文为蔡友老师“推荐读书系列”文章,蔡老师委托我在此发布。

好书推荐:施蛰存《唐诗百话》

施蛰存(1905—2003),浙江杭州人,中国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学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创作一系列注重心理分析的小说,着重描写人物的意识流动,成为中国 “新感觉派”文学的代表作家,后从事翻译、编辑等工作,并致力于古典文学和碑帖文物的研究。1993年被授予“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

以前有大学生问我,欣赏唐宋词读哪一本最合适?我向他们推荐了叶嘉莹教授的《唐宋词十七讲》。现在如问我,欣赏唐诗哪个版本最好,我会毫不犹豫地推荐施蛰存教授这本《唐诗百话》。因为,这两本书不但内容准确、系统,而且写得轻松、流畅、亲切,如促膝闲聊。

施蛰存教授的《唐诗百话》有700多页,约60万字。这本书我是一气读完的,真可以说是一次愉快的唐诗之旅。

施蛰存教授的古典文学功底甚深,又具有诗人天赋。听他讲唐诗,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过去那么多耳熟能详的篇章,经他一点拨,你立刻有了新的理解。

比如孟郊的《游子吟》,第三、第四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历来选本从未加注。施老告诉我们,其实这里隐藏着一种民间风俗。“家里有人出远门,母亲或妻子为出门人做衣服,必须做得针脚细密,要不然,出门人的归期就会延迟,在吴越乡间,老辈人还知道这种习俗。”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杀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阴。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对陈子昂的这首诗,施老讲道:“用翡翠作比喻。翡翠是生长于南方的珍贵禽鸟。毛羽翠绿色,有光泽,古代妇女用来做装饰品,价钱很贵。全诗说翡翠雌雄双栖于南方的树林中,本来生活很安全,岂知有许多贵家妇女,却爱上它们的羽毛,与黄金同价。于是这些珍禽便常被猎人所杀,拔取羽毛,卖到贵家后堂,或者作首饰,或者用来装饰锦被。这些翠鸟生长在南海,岂不很遥远,可是避免不了猎人罗网追寻,可见它们是由于多‘材’,以致逢到杀身之祸。”“多材为累”,乃此诗主题。

施老精审唐诗历代版本,一一纠正其中缪误。

如流传极广的《唐诗三百首》,将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题为《草》,并加旁批。其批第一、二句云:“诗以喻小人也。”批第三句云:“销除不尽。”批第四句云:“得时即生”。批第五句云:“干犯正路。”批第六句云:“文饰鄙陋。”结尾二句批云:“却最易感人。”施老指出,“此诗题作《草》,乃承《唐诗品汇》之误。《白氏长庆集》中明明题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宋人删去‘送别’二字,明人又删去‘赋得古原’四字,于是诗题仅存一个‘草’字。”

施老恢复了作者的本意,按“送别”的主题,重新解读此诗:“前四句说草有强大生命力,一年之中,有枯萎的时候,也还有繁荣的时候。‘枯荣’二字,用得心细。是先枯后荣,不是先荣后枯。我们可以假定被送别的是一个落第进士。他失意回家,是他‘枯’的时候。白居易赋诗送别,以草为喻。……这里就寓有安慰之意,形容他现在的枯萎,是由于野火,而且是野火所烧不尽的,所以不久就可以遇到春风吹拂,重新获得繁荣。”

施老感慨道:“尽管说‘诗无达诂’,各人可以有各人的体会,但是,首先要掌握作者的创作动机,仍是必要的。”

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语弄寄房给事》,历代以来,无人了解题意,就随便改动诗题。题目改错,作者的本意不明白,讲解必不清楚。

施老指出,关键在不解题中之“语弄”二字。什么是“语”呢?施老一连举出杜甫、刘长卿、白居易、元稹等唐人诗句(“千载琵琶作胡语”、“今夜闻君琵琶语”等),认定“语”是形容琵琶声的。“弄”则是琴曲名称,例如《梅花三弄》,至今还有曲谱。“声兼语弄”,是形容董庭兰弹奏《胡笳十八拍》,兼有胡笳和琴的声音。

至此,从北宋以来的一个大谜,被施老揭破。施老告诉我们,这首诗的作用是向房王官推荐董庭兰。

施老对唐诗的发展变化,颇有宏观把握。对唐诗上承汉魏风骨,齐梁韵律以及对后世的影响,了如指掌。所以,《唐诗百话》又可以看作是一部形象的唐诗史,一部中国古典诗史,是以诗说史的力作。他的好多论点,确颇独到。

施老指出,“从来文学史家都以为盛唐是唐诗的盛世,因而论及中唐诗,总是说由盛而衰的时期。我以为这个论点是错误的。盛唐只是唐代政治、经济的全盛时期,而不是诗的、或说文学的全盛时期。中唐50多年,诗人辈出,无论在继承和发展两方面,诗及其他文学形式,同样都呈现群芳争艳的繁荣气象。”

王维《相思》(书法家祖绍先作品)

施老分中唐为前后二期。

大历至贞元为前期。在这一时期中,五言古诗及律诗,都是王维、孟浩然诗风的延续。韦应物、刘长卿的五言诗,并不比王、孟逊色。七言律诗是杜甫的继承,在杜甫的格调上有新的发展。虽然由于诗人的才情不如杜甫,故没有杜甫那样沉郁深刻的作品。但题材内容有所扩大,作者愈多,毕竟还是七言律诗的盛世。绝句的成就,更是中唐高于盛唐。韩翃所作,未必亚于王昌龄。王建的宫词、刘禹锡的竹枝词,为绝句开辟了新的领域,亦盛唐所未有。

贞元至长庆为后期。这是唐诗的大转变时期。王维、孟浩然变而为孟郊、贾岛。杜甫的五、七言古诗变而为韩愈。白居易、元稹继承杜甫的新乐府,给它正名定分,并建设了现实主义的理论:诗的任务在讽喻时政,诗的创作方法要大众化。这种对文艺的积极认识,又不是盛唐诗人所能想象的。此外,张祜的绝句,饶有兴趣;李贺的歌诗,幽怪秾丽而体格高古,也都胜过盛唐。

施老对“摘句论诗”大不以为然。

南朝的鲍照、谢灵运,创始山水诗,与陶渊明的田园诗不同。陶对农民,对田园生活和生产劳动有同情,有欣羡,也有怜悯,他的田园诗表现了他的人格。然鲍、谢诸人的山水诗是客观地描绘,不反映与人民有密切关系的社会现实。甚至可以说,这些诗没有主题思想。诗人写作时,注意的只是如何用精美的词句,来纯作风景刻画。因此,往往只有警句,罕有好的全篇。这种风气便导致了极不好的“摘句论诗”倾向。刘义庆《世说新语》开其先河,钟嵘作《诗品》,唐人殷璠作《河岳英灵集》,宋元以后的诗话,多承其绪。影响不容低估。后世人作诗,渐渐无视句与篇的关系,他们并不是先有一种思想感情,而是先琢磨一二佳句,尔后敷衍成篇。评诗亦常举出诗中佳句,绝不顾及全篇,误导了诗人的创作和读者的欣赏。

书中《历代唐诗选本叙录》《唐人诗论鸟瞰》及《索引》,都具有工具书的性质。

(本文原载《全国新书目》杂志。这次发表,作者略作改动。)

《唐诗百话》,施蛰存著 ,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

以下是华东师大出版社对此书的评价:

◎讲解每一首诗时,还讲解每个典故的意义,每首诗所反映的时代、政治背景和社会风俗。

◎讲解一种诗体的源流时,还讲解关于诗的文学史、文学概论和有关的文学基础知识。

◎对很多脍炙人口的唐诗,从语言文字中求得正确的含义,做了诸多严谨的校勘、考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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