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王妃: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组诗)
我尽量保持端正的坐姿,任夜色
爬上眉梢,挂上厚厚的霜
将墨色窗帘轻轻合上,我好想睡。
文件夹、水池里的碗筷、儿子的作业本
还在耳边,发出窸窣的响声
像家鼠鸣出的警报。
有时,我真的想:不管了,
我这就倒下去了,你们别想用什么词语
来撑开我的眼皮!我真的
真的想睡,却越来越不敢睡。尽量
保持端正的坐姿。即使顺应人间的意志
躺下来,也是睁着眼睛做梦、呓语
偶尔,在凌晨
三两点钟,从记忆里惊出、盗汗、潮热
“虚胖的中年”,在枕边人起伏的鼾声里
既得安慰,又得恐惧
省略姓氏。有时也会省略名字
直接说嗳或者嗯
争吵,或者不理不睬,但不影响在餐桌边
围坐、就餐、叮嘱孩子
在拧灭台灯之前,会把明天再次认真的算计一遍
最后,用呵欠的尾气拖出一个长音——
“睡吧”
省略“晚安”,省略所有的肌肤相亲。
若是寒夜,就在各自的被窝里想念
空调、电热毯、暖手宝、热水袋……
这些能散发热气的名词,会让冰凉的被窝和身体
慢慢暖起来
聊完孩子,开始聊老公
就着几盘小菜、一瓶红酒
指责、抱怨、咒骂,都带着浓浓的酒味
男人们的粗枝大叶和深夜买醉
被归之于糊涂人生。有多少应该容忍,
又有多少不可原谅?
恨到深处,眼圈泛红
男人是干涩的下酒菜,适合锻造坚固的牙齿
“那么,你有没有尝试去爱上别人?”
我不喝酒,也不吃菜
茶水被冲得越来越淡时,我忍不住注入了
一匙摩卡。
她们舌头收束,惊惧地看着我
透过我面前混浊的茶水
像看一个怪物——
哦,我就要被钉在十字架上了!
摩卡也罢,茶水也罢,
与红酒的混合是多么不合时宜
她们转而捧腹大笑
就着残杯与冷炙
聊完老公,又开始聊孩子
所有的指责、抱怨、咒骂
听起来更像是炫耀和赞美。
我确信她曾经来过。
像闪电,照亮我,
也毁灭我——
风一吹,一堆灰烬就散了
我无法用时长来计算她的美
那瞬间的恍惚
那凌空高蹈的虚无和激荡……
在万物荣枯的缝隙里
独自盛开的,那妖冶的花啊
而她最终还是死了。她的凋谢
仿佛也是一场表演——我亲眼目睹
她血迹斑斑
倒在我必经的路上
但有时,我感觉她似乎还在
那未流完的最后一滴血
还在我的血管里狂奔
他无条件地忍受着我的梦呓
就像我无条件忍受他的鼾声如雷
当我梦见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在枕边正露出甜蜜的一笑
我是幸福的新娘。但
幸福的新郎到底是谁?
参加婚礼的宾朋更像好奇的过客
我记得他们明明多次踏过我们的门槛
我的手就要被套上戒指了
现在,我就要幸福地一哭
他那么快地醒来终止了我的哭泣
就像我那么快就擦干眼泪起身为他准备早餐
充斥素味的厨房,不会因为儿子的嫌恶
而让我困倦。
我裹着素色的围裙
一切都是新鲜的:
我从清水里一一将它们提取
儿子的必需
先生的必需
至于我,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我的肉欲、我的挣扎,都藏在甘蓝的卷心里
而久违的泪水,正从辣椒和洋葱的爆炸里
飞溅
那时,它是你的水晶宫:
宫里种着一棵桂花树,有嫦娥
舒广袖、吴刚醉酒伐木……
你喜欢站在桂花树下与人分享
这个传说
落在发间的花瓣,被他抬手捻起
——这米粒般的嫩蕊,在唇上吐出
甜和清香
后来,它更像一面魔镜
你时而被它照亮,时而被它割伤
人生,在残缺和圆满之间
走来走去
步入中年,你才发现月亮
普世的面孔盛满了慈悲
当你仰天长叹,或者低头哭泣
它都在那里。
黑夜托举它在万灵之上
它把白月光给了你,给了
你的爱人,也给了你的仇人
——这些有影子的人
走在同一条夜路上
你好,风雪中的夜归人
我该用哪种姿势,来迎接你的
晚归、呼噜、磨牙和呓语?
当你我相背而卧
两匹老马,终于背道而驰
车轱辘咯疼了后腿
中年之车呵,很难翻过
梦中的那座大山
还需要多久,我们才学会为彼此
停下来,并调整姿势?
——在春风化雨夜,在鼻息
缠绕中,相拥而眠
有时像盘根错节的老树
有时像不谙世事的婴儿
孩子,如果我睡了,你要明白
这个世界照样醒着,并繁华如初。我所留下的
空位,很快就会有人填补,比如:
我所从事的岗位;或者我作为
你父亲的妻子。但
我必须醒着!因为
在今天和明天,有两个位置
我不能让它空着——
你的母亲 我父母的小丫头
因为有了你,那座城才真正
属于我。
我的胃口并不大,欲望也不多
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在坚持
少吃粮食,多饮水
少睡懒觉,多读书
不打电话。不写书信。甚至
不在脑海里想念。
空余下来的大把时间
我只交还给时间
在千里之外,等我。
撞醒晨钟三响,城门咿呀打开
第一个走出来的人——
那个宽袍大袖的书生
我识得你
我们趴在窗口
身体贴着身体
像两个正在热恋的人
我们趴在窗口朝外看
身体紧紧贴着身体
仿佛一个已经进入另一个
变成了一个人
就这样,在无边的黑夜里
我们趴在窗口
什么都看不见
但满心欢喜
像两个无知的孩童
身体贴着身体
我在梦中写诗,送给我爱的人
我给诗取名为:蜜蜂。
我不写它的勤劳、它的翅膀,它的刺,
我只想写到深入——
“只有深入,它才能探知
花的真味”;
“也只有深入,这朵花才会决定
如何给予”。
现在,我把自己埋进人堆
露出众生之相——
遇水膨胀,任自己被搅和成泥
榨成白浆,供奉天地
遇颠簸,就拼命摇晃自己,直到
头颅抵地,卑躬屈膝
遇强光,不再惊慌
小心把持表皮干燥、圆滑。藏起
所有的光阴。 藏起
翅膀、绿裙子、水晶鞋
偶尔,也幻想剖开自己:
取出一颗绿色心,用白色的胞衣裹紧
黄口白牙,死死咬住
出身的秘密
我熟悉每一条河流的走向
有时候我会加固堤坝,把它们抬高
满足水走高处的欲望,实现三千亩谷地的梦想
我熟悉每一座山峦的起伏
在茂盛的草木深处,那些隐匿的洞口
正适合无家可归的鸟兽栖身
我熟悉每一棵草木的长势
横向、纵向,只要它们乐意
所有的枝条可以恣意向四周扩张
我熟悉每一个子民的生活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总希望在刨过的地里,把过旧的日子再次翻新
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像另一个我
我熟悉我的江山——
那些属于我的河流、山峦、鸟兽、草木
和子民,他们
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所过的每一天,就是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把自己好好爱一遍
临街的玻璃门前,我看见
那个贴喜字的女人,她低着头
在涂抹浆糊。快过午了
阳光射向玻璃,喜字抖动着
她的左脸上开始泛出一点红晕
红红的喜字,大大的喜字
紧贴着玻璃,立起来了。
一阵风吹过来,喜字
像调皮的孩子,翘起了胳膊腿儿
那个贴喜字的女人,伸开十指
扑上去,将喜字死死摁住
像是要捂住破损
溢出来的浆糊,缓缓流向低处
而此时,在大街上
一辆汽车刚好撞翻了垃圾桶
两个卖水果的男人正忙着吵架
那个贴喜字的女人
始终没有转身
把它迎进门是我的主意。
安静、典雅、大气,它拥有的
正是我所不具备的
它占据着最显要的位置——客厅
而我,则忙于开启一扇门
出出进进
在这座房子里,我像一个过客
它更像一个女主人
母亲喜欢以耳朵论人。她说,
大耳垂肩,必有菩萨心肠,是良善之人;
她讨厌小耳朵、软耳朵之人,“一看就是祸根,
喜欢咬耳朵,喜欢枕头风”。
小时候,她惩罚我的方式就是揪耳朵,说
这样可以长记性。
工作后,她又教导我:
两耳要闻窗外事,家事大不过国事
天下事,事事都得关心。
这些喋喋不休的话,我常常左耳进右耳出
全成了耳旁风
最近,母亲的话突然少了。
我揪揪自己的耳朵,总怀疑
这是我的错觉……
和所有的母亲一样,蒲公英也想
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城里人
她们拎起包裹,出发了
马路两边,行进的
队伍,浩浩荡荡。
城里的女人,未到太阳地里
就撑起了阳伞。蒲公英们可不
这样,她们仰着褐色的脸庞
光芒足以灼伤太阳
路的尽头,不是钢筋,就是水泥
蒲公英们找不到落脚地,就沿着城墙
一溜儿搭个帐篷扎下了根。
只要能接上地气,她们就能养活孩子
城墙内,偶尔传出的鸟语,听起来
与老家,也没什么不同。
等到孩子们长大了,一个个
撑着阳伞,像城里人那样走来走去
“生活真欢实。” 蒲公英们终于
舒出一口长气,贴着城墙根儿
软软地躺下来
从封闭的温室到敞开的露台
我的茉莉打过蔫儿、落过叶,摆出
一副赤裸归天的死相
淘米水、茶水、自来水……
我养育的不是公主。粗茶淡饭
三杯两盏,胜过锦衣玉食
她在阳光下换气、换装、换姿势,索性
摊开了手脚,有些恣意
像个粗鄙的乡下丫头
趟过暗涌的河流,她轻捷地挑起纱帘
湿漉漉的。我的茉莉,终于洗掉了
娇惯的臭脾气,还原了最初的白
她馥郁的香气,先于晨起的曙光
唤醒了我
我的马灯还亮着。
那个写诗的人,坐在黑暗里
他怕光,畏寒,有点口吃;
喜欢抽烟,好酒,偶尔还想想女人
是的。对于女人
他要的越来越多,爱的却越来越少
除了母亲。他提着一口气,
只为了捂住心口的一个苹果。
这只受挤压、早已溃烂干瘪的
苹果,仅剩下了一缕蓝烟
他一直捂着。捂住
她的甜,她的红,她的圆。
这么些年了,他停不下来
为了喂养诗歌情人孩子老婆朋友和敌人
他总是不断地,从身体里抽取
火焰、雨水、食盐和沙粒
直至空空荡荡,把自己安放在黑暗里
抽烟,好酒,偶尔想想女人。因为
他怕光,畏寒,还有点口吃
嗨,那个写诗的人,
你还在黑暗里坐着吗?
我拧灭了马灯。
王妃,女,安徽桐城人,现居黄山,高校任职。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星星》《绿风》等发表作品,获第二届上官军乐诗歌奖未名诗人奖等奖项。著诗集《风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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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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