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过圣诞节
作者 ▏平叔
今天,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又到了。一大早,朋友圈里有关圣诞的话题就多了起来,其中有祝圣诞快乐的,也有讨论如何过圣诞的。当然,也不乏圣诞妖魔说,号召抵制。
说实话,我觉得这种抵制有些可笑,多少给人吃多了没事干的印象。一个原本就是西方的节日,你自己不过就得了,又没人求着你过。凡事动不动就嚷嚷抵制,能抵制得过来吗?
我虽然反对抵制,但圣诞我也是不过的,严格说,我应该是不懂得这圣诞节究竟该如何过。在我眼里,乔迁到中国的圣诞节,也就被入乡随俗同化了,充其量就是大吃一顿罢了,全无半分地道圣诞的元素。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就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我过圣诞节其实是蛮早的,至今我都能想起我第一次过圣诞节的情景。那是在1975年,我还在上初中三年级。
那时学校都很乱,学生基本没有爱学习的。全国树立了两个榜样,一个是小学生黄帅,北京日报发表她的日记和信,夸奖她状告老师搞“师道尊严”;还有一个是知识青年张铁生,辽宁日报报道他考大学怎么交白卷,怎么写了一封批评信,称他是革命的“反潮流”精神。
当时除了“反潮流”还有批林批孔,林是林彪的林,孔是孔夫子的孔。除了批林批孔,也批《水浒传》,说是投降主义。那是整个国家就是个批,批得来长江后浪批前浪,是一波接一波地穷批穷折腾。
既然国家都是一副穷折腾的模样,学校的孩子能好到哪儿去?我记得我人生第一包烟就是那时买的,特别的不想上学也就是在那段时间。
我的厌学表现,母亲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除了对我加大谆谆教导、苦口婆心,也没有更好的其它办法。正好母亲要到北京出差,我也想去,就干脆替我请假随她一起北上进京。
到了京城,母亲要忙她的工作,顾不了我,就把我交给当时还在首钢上班的表哥陈小康。小康表哥那时住在礼士路,中央广播事业局(就是眼下的广电部)专家楼的一个单间小屋里。小屋没有窗户,一进屋,很暗,还有很重的霉潮味儿。表哥志向是沿着他父亲我舅舅的道路走下去,那时正拼命的写剧本。
不写剧本的时间里,表哥就喜欢慷慨激昂地背诵一些莎士比亚的段子,或者督促我写作业。遇着我作业不认真,他不训我,但脸色却不好看,还要唠叨着:“你还小啊,大了就知道了,读书不会没有用的”。很奇怪,他的唠叨似乎和母亲的唠叨有些不一样,我居然听进去了。
记得那天北京下雪,汽车电车都不通,表哥就没去上班。他问我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不起来明天12月25日的今天是什么日子,但我晓得后天26日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生日。表哥就告诉我,12月25日是Christmas Day,今天夜晚是平安夜,全世界的人都不睡觉,都睁眼等着第二天凌晨耶稣降生的时刻。
讲这番话时,表哥的表情从来没有那么柔情过,连眼睛都是多情的。他用穿插着结结巴巴的英语的普通话,慢慢地讲着专家楼的外国人是怎么扮演圣诞老人的,讲如何分发蛋糕,讲外国人是要吃火鸡腿蘸橄榄酱的。
讲着,他还拿出一盘72转的密纹唱片,放到一台老唱机上。沙沙杂音之后,是一个飘渺的女声“阿利亚,阿利亚”,然后又是一个飘渺的男声“阿利亚,阿利亚”,然后又是一片飘渺的童声“阿利亚,阿利亚”。我问他,“‘阿利亚’是什么意思?”他说:“耶稣马上降生,透过马槽能看到天空,整个世界都在等待。”那天,表哥还放了一首很好听的曲子,听得我心暖暖的,却忘了问叫什么名字,直到九十年代的某一天我终于又听见它,是在一个咖啡屋里,我才弄明白,是叫《When a child is born》。
那天我和表哥很晚才睡,我们在音乐声中度过了平安夜。临睡前,表哥叮嘱我不要给外人说Christmas Day,我点头。我记得那天雪下得非常大。
四十多年一晃而丢,那些个圣诞音乐像一棵种子在我的心底生长,它是一个特定的感情,陪我穿越了那个时代。
如今,当了导演的表哥早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座专家楼也早没了。历史的河流就是这样,此一时喧腾,彼一时冰封。而冰封之季给人的记忆更牢固。
我不是恋旧,而是感慨,是抚今。文明之河是一定要向前奔流,没有人能冰封得了。
想想,真的还是有些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