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峰文化艺术纪念作品集
明天是重阳节,也是吴老师诞辰日,一直想写点文字以怀念在芥子园里的那段岁月,如今一晃便三年多过去了,那个熟悉的笑容犹在眼前。尽管谁都难免一死,但毕竟吴老师走得太早太快了,他本还可以为我们谱写更多好听的婺剧。他写的戏是所有婺剧团最喜欢的本子,好听,易唱,百姓爱听。当他背影离去的时候,风也在为他哭泣,云也在为他送行,整座城市的空气也如凝滞了一般,从此后,天堂多了一位作曲家,人间少了一双妙手。谨以此文献给那段让人怀念的岁月。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1994年的那个夏天,那座熟悉的院落,那股青草的气息,那个颔首微笑的您。
那一年,我23岁,正值绽放梦想的季节。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带着一个贴有自己发表作品的剪报本,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从老城来到兰阴山下那座幽静别致而独具江南韵味的芥子园。一踏入园门,迎面而来的一阵凉风,从修竹绿叶间穿过空空的廊檐,轻轻地抚过我的脸庞,一脸的汗一下子就被吹散了。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边上文联办公小院落的门,第一次看见正坐在一扇花窗前看报的您。您一副淡然的样子让我一颗忐忑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那一年,整座城市正经历着社会经济转型的阵痛,谁都不知道未来将怎样,有人下海了,有人上岸了,为名而来,为利而去,什么想法的都有。而我因为自幼的文学梦,与城市潮流逆行,跑到一个既没钱又没权没什么人愿意去的“清水衙门”文联自荐,在别人看来是作贱。那时候,我原单位的待遇比文联好多了,许多同事都劝我,说我是“米箩”跳“糠箩”。年轻时的傻劲让我认定了路决不反悔,而您恰恰是看中了我这股傻劲里的实诚。
许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午后与您简短的对话。您问我,来这里不反悔?我说,不反悔。又问,文联没房子,没奖金,也不反悔。那时候的房子还是拿来住的,单位时兴分房制,我在原单位再熬两年,或许也就能轮上。但我依然坚定地点点头,不反悔。您说,那回去等消息吧!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我后来才知道这一年里,您一次次地要求,最终说服我单位领导放人,让我得以如愿。当我再次踏入那座小院时,心中对您充满了感恩。我庆幸自己能与您相遇,庆幸自己把十年的青春年华留给了那座小院,在那里,我度过了幸福、安静而难忘的十年,在那里,我从您身上学到了很多,涵养、包容、定力、正直、善良、尊重、勤奋、节俭、博爱等等,它们都成为我生命中努力追求的方向。
为了让我得到更多的见识与锻炼,您尽可能多地让我去参加各种文艺活动,尽快地认识各协会的会员。您说文联的职能就是“组织、指导、联络、协调、服务”十个字,文联的干部就是要深入协会,多听听他们的想法,尽可能地为他们做一些服务工作。记得刚到文联时您带我参加的第一个活动就是李渔研究会的年会,会议就放在李渔故里的夏李村伊山茶场。因为研究会老者多,年轻人少,您让我多多向老同志学习,研究研究李渔。您还把您台湾买来的相机交给我,让我多拍些年会的照片。那次我跟大家一起在伊山茶场住了好几天,直到会议结束。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李渔,与会的每一个会员都带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在会上进行交流,大家相互探讨、争论,为李渔故里的发展献计献策。我们还去村里寻找李渔作品中提到过的遗址,呼吁开发李渔文化资源。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一批研究李渔的老者多半不在了,而李渔文化的弘扬也已经成为兰溪文化的一面旗帜。
芥子园是李渔的纪念馆,园内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都是根据李渔所记载的文字精心设计的。您总是要我们爱惜园中的一草一木,就像爱护自家的园子一样。记得燕又堂前有一口池塘,塘里养了许多红鲤鱼,在荷叶间自由地游弋着。您每天上班都会带来一块大饼,然后站在池塘边上,把大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轻轻地扔入荷塘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鲤鱼们便像闻见香味似地,成群结队地游过来,围着您跟前的荷叶,欢快地抢食眼前的美食。因为谐音,我们故意把“鲤鱼”说成“李渔”,让每天清晨的喂食多了一层深意。为了开发李渔文化旅游,您又积极筹资,在池塘边上建起了戏台,与燕又堂相为呼应。为了省钱,您亲自为戏台绘景、刻匾。我记得那个冬天,您把牌匾架在小会议室的两张桌子间,您用自己锻打的刻刀把李渔当年那幅“休萦俗事催霜鬓,且制新歌付雪儿”的戏台联一刀一刀地刻出来。但您那时毕竟不比当年下放农机厂时候的体格了,因为长得胖,每次弯腰都会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常常是刻刻停停,停停刻刻。那时候的冬天也没空调,手麻了最多捧一会热茶杯。我记得那幅联的字是朱根富老师写的,他的字飘逸洒脱,若是没有好的刀工是难以体现的,每一个字的轻重缓急,每一笔飞墨的浓淡深浅,您都把它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技艺哪怕是机器也是难以达到的。如今这幅戏联依然挂在芥子园的戏台上,游客见了都说字写得漂亮,但几乎没人知道是谁刻的。
(照片中的戏台楹联与背景图都是吴老师手工制作的)
您常说,文联文联一半是文,一半是联。您要我不断提高自己的文学创作,您还推荐我去参加省文学院的创作培训班。那时候,我写了东西便会急于发表。您就告诫我说,写了东西可以先在抽屉里放一放,过些天再拿出来改,好作品都是改出来的。您还说,现在不要急着求编辑发表,等你成了大家,人家编辑就自然要来求你了。在您的支持与鼓励下,我一方面进行创作,一方面联络文学作者,组织文学活动。后来还创办了兰溪第一份文学报《芥子园》,让广大文学爱好者有了一个新的发表作品平台。刚开始我对文学界不是太熟,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有一些老同志就跑到您面前说闲话。但是您听了并没有责怪我,反而替我说话,为我撑腰。您说,老同志也要尊重年轻人,不能倚老卖老,长江后浪推前浪,要多给年轻人机会。您还说,自古文人多“相轻”,这很不好,文人要“相亲”,亲近的“亲”,文人之间要相互交流、相互团结、相互包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说的是文艺的多样性和融合性,并不是排它性、单一性。
图为吴老师书法(内容是我的一首诗)
您那时候已经是市政协副主席,按待遇有专车接送上下班。虽然是一辆苏联产的旧拉达,但您从没把它当过您的专车,您让文联住老城的同志都搭您的车上下班。那时候,文联里人手少,加起来也就四五个人,连家属也就十几个人,每年春节都会轮流请客吃饭,轮到的在家里烧一桌自己最拿手的菜,大家济济一堂,俨然像一个大家庭。大家相互之间真诚来往,没有虚伪,没有利益,完全是同事、朋友之间的正常来往,家长里短,嘘寒问暖,现在回忆起来依然是满满的幸福。那时候,我们往往会对某一道菜的制法争论不休,而这个时候,最有权威的就是您。大家都知道您在戏曲方面的造诣,却不曾想在美食上也有独到的见解与实践。您曾经教我怎么烧白斩鸡,我回家如法炮制,果然又嫩又香。记得您曾创作过一首《想吃就到兰溪来》的歌,旋律轻快、优美,闭上眼睛,眼前就会闪过一道道的兰溪美食,让人如临其境。
1996年4月,由中央文化部主持的艺术科学国家重点研究项目文艺集成志书《中国戏曲音乐集成·浙江卷》全国审稿会议在兰溪开,原中央文化部常务副部长、著名作曲家周巍峙以及全国各地许多知名的音乐家前来参加,我想这么高级的会怎么也得找个星级酒店吧,但您却作出了一个最省钱的决定,在芥子园里自立炉灶,除了请一个厨师朋友帮忙外,文联人自己买菜自己干,会议室就设在燕又堂楼上,餐厅就设在文联小会议室。没想到就这么简陋的招待,却得到了周部长的大加赞赏。直到后来他担任全国文联主席,还寄贺卡来对兰溪文联的美食念念不忘。
后来,您退休了,见到您的次数就少了。但您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作曲、画画、打游戏成了您退休生活的三大爱好。因为老一辈的作曲家越来越少,逐渐成了“珍稀保护动物”,周边县市的剧团都喜欢您作的曲,所以经常有人找到家里来要您作曲,终究是盛情难却,退岗不退戏,创作了一部又一部。有的剧团还干脆派人到家里来学谱曲,您是来者都是客,从未拒绝过。您说,肚子里的东西又带不走,只要有需求,能留一点是一点。
画画原来是您的业余爱好,并不被外人所知,直到退休后,渐渐地画得多了,展得多了,大家才知道原来同样一双手,不但可以把曲写得那么美,还可以把老虎画得这么好。您的工笔老虎栩栩如生,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清晰可见。画如其人,您笔下的每一只老虎都温良如您,或卧于水边,或行走空谷,或傲视群山,虽目光如炯,却温驯柔和,让人心生善念。这恰恰是您的耐心与专注造就了您工笔画之成就,所以大家不但仰慕您的艺术成就,更加佩服您的艺术定力。久而久之,您“吴老虎”的雅号也便传了开来。
而打游戏的爱好并非外人所知,您只是借此来保持自己的年轻的心态与激情,不让自己手脚过早地僵化。刚退休那会,有时候去您家会看见您专注地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听说许多年轻人都打不过您。我诧异您做什么事都是如此地认真,哪怕打个游戏都是如此专注,这就是正念的力量。不管何时何地,您都能把握好当下,寻找到自己内心的快乐。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正念,无坚不摧,无难不克,这也正是您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会我的一个真理。
(左起徐迅、吴敏、黄金铨、章绍清、吴一峰、凌成澜、郑振庚、朱德华、朱根富、我)
搞创作的人似乎总离不开烟,您也不例外,一直嗜烟,长年累月,以致肺疾。您戒过几次,但总是反复。后来您只抽一种叫“双叶”的淡烟,但终究对身体无益,肺疾日益严重,一到冬天,您就气喘得厉害,咳嗽不止。您有点小毛小病的,从来不告诉别人,不麻烦别人,人家见您咳嗽不止,就提醒您说,是不是上医院看看?您却说,老毛病了,不碍事。后来我调离了文联,联系就更少了,很少知道您的身体状况。每次上家去,也都聊一会就走了,没有给予太多的关心。直至后来您病危住院,看到您日渐消瘦的身体,心痛不已。
您病重期间,曾对我说,等病好出院后,要找我探讨一下修改《李渔别传》的事。那时候,我一直相信您还会好起来的,也期待着与您的合作,然而我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日子。其实在那之前,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与您合作写一部戏,哪怕是一首歌也好。可我总是梦想的舵手,行动的矮子,一直到您离世也未能了此心愿,成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左起郑根龙、陈永源、吴一峰、郑振庚、我)
记得最后一次去见您时,您正和衣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疲劳还是病痛,已经睡着了,两只脚斜搭在床沿,微微地打着鼾。我没有走进去打搅您,只是站着看了一会便走了。之后也一直没去看过您。几天之后,接到电话消息说,您走了。我愣了许久,回不过神来。我回家找出那些有您在的合影照片,却发现,很多时候您都是站在照片的边上。您总是如此低调,一生甘当绿叶,在风雨中可以冲到最前面,为别人遮风挡雨,在功成名就之时,却又默默退居路边,为别人鼓掌呐喊。
您的突然离去让大家悲痛不已,您走的那天前来送行车辆排出数里之长,其壮观是兰溪城少有的。您算不上高官,算不上富有,却得到大家共同的尊敬与爱戴,全因为是您的德艺双馨,您为百姓创作的亲民理念。您从艺60年,一生创作过80余部(首)作品,每一首曲子老百姓都耳熟能详,剧团盛演不衰。如果不是肺疾,您本还可以为百姓创作更多脍炙人口的戏曲,但是您走了,天堂多了一位作曲家,而人间艺苑从此少了一双妙手。我为您撰写的挽联挂在灵堂前:“谱婺曲绘丹青艺苑一峰独秀,泪西施凋百花梨园三界同悲”,表达了大家共同的哀思。
或许,您的一生算不上轰轰烈烈,算不上著作等身,算不上桃李满天下,但您的为人为艺又不得不让所有人所敬仰。有人把您的曲与陈永源的字、吴湘的画、凌成澜的诗合称为兰溪的四大才情,但其实,您的才情不光光在曲上,您的字、画、诗都是独树一帜的。最近在资料中发现您早年写的一首题为《地下长河赞》的诗:“千年涌雪洞,深处隐长龙。不嫌沉寂苦,愿负万山重。虽有穿岩力,无意逞威风。心血化清泉,滋润禾葱茏。”细细琢磨,此诗虽然写的是地下长河,却也正是您一生的写照。“千年涌雪洞,深处隐长龙”说的是您远大抱负与志向,您自幼便表现出音乐的天赋,15岁便在全省获奖,被誉为“少年笛王”,如若不是历史的捉弄,您便是一条潜伏的长龙,只要有机会,您随时都可以搏击长空。“不嫌沉寂苦,愿负万山重”正是您早年默默承受生活之艰的写照,那时候下放到乡镇,一家老小寄居小屋里,天天要用艺术创作的双手去抚摸冰冷的机床,但您不管身处何时何境,您都能笑对自如,举重若轻。“虽有穿岩力,无意逞威风”却是您雨过天晴迎得彩虹时的平静与安然,困难时不气馁,得意时不逞威,依然坐看云起,花开花落。记得2009年您被金华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金华市婺剧促进会评为“中国婺剧(金华)社会热心人”,我到第二年才获知,便提出要叫记者来采访,您却再三推辞,好不容易才说服您,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后来这篇报道刊登在金华日报上,反响极好。在我印象中,这也是您生前唯一的一篇专题报道。最后一句“心血化清泉,滋润禾葱茏”恰恰是您善待每一个人的慈悲胸怀,甘愿用自己的心血化为甘泉,去滋润每一块需要的土地,培育每一位社会需要的人。您一生写过多少戏,培养过多少人,或许连您自己都不记得了,但在百姓的心中,那些好听的旋律,永远都记得,并将世世代代地传唱下去。
这就是您,艺峰独立,群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