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64年插队知青
我是64年插队知青
智效民
1964年11月26日,是我毕生难忘的一天。那一天,我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在注销户口以后,被送到太原市清徐县徐沟公社西楚王大队插队。
当时我并不知道城市户口有多么金贵,后来只能用“一失足成千古恨”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许多人会问:“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是68年发出的,你怎么会在64年就下乡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还须从头说起。
早在1955年,领袖就在《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中提出:“组织中学生和小学生参加合作化的工作,值得特别注意。一切可以到农村去工作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1956年1月,中共中央在制定《全国农业发展纲要》时又提出:“城市中、小学毕业的青年,除了能够在城市升学、就业的以外,应当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下乡上山去参加生产,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事业。”据说这是官方第一次提出“上山下乡”的概念。
但是在随后几年中,除了动员城市青年去农场或植树队之外,一直没有在广阔天地找到合适的方案,所以当时重点宣传的也就是邢燕子、董加耕等回乡青年。这些人初中毕业后因为在城市找不到工作,只好回乡务农,结果被塑造成上山下乡的典型,但是这对城市青年没有什么说服力。
直到1963年,有一个名叫侯隽的北京女生,据说是在高中毕业后主动放弃高考,被安排到天津宝坻县窦家村插队落户。
我当时是山西大学附中高三年级的学生,为了执行有关指示,学校一方面组织我们学习这些人的事迹,一方面对我们进行“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教育。
所谓“一颗”,是指要有无限忠于伟大领袖的红心;所谓“两手”,则是既要有上(大学)的准备,又要有下(农村)的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我校突然冒出个侯隽式的人物。此人名叫幺瑞娟,初三年级的团支部书记。因为她坚决放弃中考,不仅荣登省报,还成了一名年轻的女布尔什维克。
前几年参加校庆活动,教导处的一位老师告诉我,当时学校对这件事很头疼。一是过去与农村没有任何联系,需要给她找个安置的地方。二是担心她的安全,还要找几个人陪她下去。
那年高考结束以后,同学们先后收到录取通知书,但是我却名落孙山,这对我是很大的打击。
当时山西省政协刚刚搬到东缉虎营不久,而那一年在省政协宿舍中除了我以外,还有三位山大附中的高中毕业生。
在这三个人中间,年龄最小的尤战生被中央机要学校选中,在高考之前就去了河北宣化参加培训,后来被分配到西藏。不久机要系统改革,他只好当了个地方干部。当时同学们都羡慕不已,没想到多年以后全社会重视学历,这段经历却让他吃了巨亏。
按照学习成绩和他的家族出身,要想考个大学不成问题,但是到了机要学校却不能算正式学历。到了上世纪80年代,他只好报考个山西大学干部培训班,弄了个大专学历。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他的大姐,对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时候,让我觉得很不是滋味。听说后来机要学校的同学不断申诉,上面才给了他们个大专文凭,于是这位老同学就拥有大专双学历。对于这样的命运,我不知道应该为他高兴,还是替他惋惜、甚至不平。
另外两位,一个叫王照宇,一个叫吕峰。王的父亲虽然是民主人士,正式身份却是山西大学的马列主义教授,当时让我觉得有些错位,现在才知道,早年的那个研究领域并没有过多门槛,或者说没有被少数人垄断。吕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与当时是政协常委的姥爷生活在一起,至于他的家庭有什么问题,我始终不大清楚。
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我们经常在王照宇家聊天。但是好景不长,有一天学校传话让他俩去一趟,这让我特别失落,觉得自己就像后娘养的一样。
等到他们回来,才知道学校要组织他们去榆次插队。我问还有哪些人,他们说除了幺瑞娟以外,还有教导处副主任焦克的女儿焦梅枝等人。焦同学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好像还当过班里的学习委员,所以我一直以为她是现场发挥失常。多年以后才听说她的落榜,是因为焦主任有历史问题。这件事她好像一直不知道,直到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此事,才把她气得要命。
山西大学附中的前身是太行干部子弟学,我小学毕业后只是为了住校,才在选择了它。没想到这个学校左得出奇,而我的父亲又是阎锡山时代的高级干部,所以在高考政审中被打入另册。事后才知道,如果我读的是太原五中、六中、三中等重点学校,政审可能是会有所差异。
当时负责政审的是团总支书记牛养忠。人如其名,他也真是那个时代养的一头忠牛,所以无论我的成绩如何,在考前政审中就已经决定了“不予录取”的命运。
牛家住省政协宿舍的对面,后来在门口相遇,他还主动与我找招呼,看上去有点脸红,这或许证明人还是良知的,许多事情很可能是职责所在,被迫无奈。
1964年正是落实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这个指示的逻辑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所以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自然要被打入另册。
那一年11月中旬,父亲下班后突然对我说:温副秘书长找他谈话,说街道居委会来人,了解家属中有没有上山下乡的对象。
温还说:机关宿舍只有两个人符合条件,一个是张(隽轩)副主席的小姨子,但她说正在看病,另一个就是你儿子了。
我听了以后,知道此人不好对付,特别是怕父亲因此受到影响,只好决定下乡插队。
第二天一早,居委会大妈们便来到我家,那样子就像中了头彩似的,问我有什么要求,比如拆洗被褥之类。我历来讨厌那种势利小人,只想让她们离我越远越好。
到了11月26日这一天,我独自一人扛上行李来到太原市五一路北城区政府门前。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下乡和送行的人。不一会儿,几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路边,大家一哄而上。等我上了车以后,老同学刘建国和马素芳不知道怎么得到消息前来送行,让我十分感动。
车快开了,只见母亲骑着她那辆女式飞鸽牌自行车也来了。母亲是小学老师,除了繁重的教学任务之外,晚上还要加班开会。我原来说好不要她送,没想到她居然请了一小时假赶来。她当时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汽车起步后,许多人都哭了,她也背过身去,掏出手帕。
这生离死别、催人下泪的一幕,让我肝肠寸断,至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