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叙事源流考:永垂不朽的绝望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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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林计划 第 304期
本栏目由脑洞清奇的影评君独家呈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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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清新”不过是在为最简单纯粹的真善美建造一个镜花水月的纪念碑。
人们只是想在这个不再青春的时代里,让死去的纯真永垂不朽。
这是真正的绝望,只不过人们不愿意承认那是绝望。
“青春” 叙事源流考
永垂不朽
の
绝望纯真
有关青春的叙事由来已久,古典时代是作为成年的雏形,启蒙时代是作为蓬勃欲发的生长期,都可以追溯到人类原初时候的成长仪式。
近现代以来的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将“青春”重新赋予意义,同社会和政治整体联结起来而神话化了。
就中国而言,五四时代是颂扬青春的高涨期,此前的青年被塑造成父权制压抑下不得张扬的活力。在新文化的代言人那里,青春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功利性价值,如李大钊所说:“青年者,人生之王,人生之春,人生之华也”,应当“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追溯青春叙事的源流,这个早期的宏大命题——个性解放、反抗压制、恋爱自由、性别平等,成为此后青春叙事的思想资源和精神起点。
《青春之歌》是“家国——个人”的同构,20世纪70年代的中后期开始向个体内部的探索转变。从更广的范围看,这是1968年世界范围内青春革命的后果。
1968年蔓延全球的青春革命,是青春的临界点,是青春的残酷与纯真的纠结,之后迅速走向世故和成熟。残酷侧重反叛的行动,纯真关注洁净的质地,两者从来都是血脉相连、无法分割的。
影像艺术使生物学上的荷尔蒙释放变成一场社会文化的激进运动。从1955年尼古拉斯·雷的《无因的反抗》到1959年新浪潮主将特吕弗的《四百击》,从大岛渚惊世骇俗的《残酷青春物语》再到20世纪60年代迷惘与在路上状态的丹尼斯·霍珀的《逍遥骑士》,电影中的青春叙事横贯欧美东亚,构成了叛逆青春的全球网络。尽管文化和背景各有差异,精神状态上对于既定体制和权力的反抗却是一脉相承的。
《逍遥骑士》,死于路上的嬉皮士
遍布于20世纪60年代的“无因的反叛”被解释为中产阶级与贵族阶级和社会主义“左派”之间政治和经济领域里业已结束的阶级斗争,在文化和生活方式领域里的继续:中产阶级的孩子们貌似反抗他们的资产阶级父辈,实际上却在无意中从贵族阶级那里夺取了文化领导权,又在工人阶级那里赢得了道德上的自足感——他们懵懂的、无目的而合目的性的叛逆反而完成了他们父辈没有完成的资本主义革命。
进入20世纪70年代之后,中产阶级的孩子们进入成年期,他们日益回归到欣欣向荣的新兴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征途之中。叛逆的青春已经耗尽了力量与激情,将波澜壮阔的艺术生活化实践转化为死水微澜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映射在亚太地区新兴的经济政治体,比如中国台湾那里,一种欣乐和畅、朝气洋溢的氛围氤氲升起。
1977年10月,一位新竹师专的美术老师在皇冠杂志上开设《诗的画,画的诗》专栏。1981年,台湾大地出版社出版了她的诗集《七里香》和散文集《芊芊芳草》。
席慕容的名字随着她那些简单清灵、纯美忧伤的诗文迅速风靡在全岛并波及20世纪90年代的大陆内陆。
1979年,一个叫李宗盛的新竹私立明新工业专科学校电机科学生,和好友组建了木吉他合唱团。他们开创了一种后来由南方岛屿席卷到北京以感喟青春逝去、怀念美好岁月的校园民谣的风潮。他们将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的琼瑶《窗外》式的纯真明净集中放大了。
1987年出现的南方二重唱《我从南方来》代表着这种在城市化现代性进程中的细微忧伤和惆怅。
这是如今的“小清新”的先辈们,“南方”的乡土和潮湿气息滋润着在城市季风中日益干枯、理性化、功利化的心灵。
与文学、音乐同行,电影界是侯孝贤《风柜来的人》、《恋恋风尘》中那些从台东和台南海边来到台北寻找生活的少年,是张暖忻《青春祭》中在云南傣家寨中经历朴实淳厚之美的知青女孩,原先同叛逆青春、激越反思并行的纯洁、成长与忧伤的青春日益登上了主流的舞台。
1991年的杨德昌回眸60年代台北青春往事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已经是残酷青春的最后绝响,而政治、社会、历史的巨大负压在壮大起来的清新、怀旧和伤感中被轻松抖落,青春书写和记忆滑入个体、内心和向往的柔软角落。
同一年的美国,在格斯·范·桑特的《不羁的天空》中,残酷青春的主题已经被改写为酷儿叙事——叛逆必得借助肉体自己的离经叛道来进行。而到莱塞·霍尔斯道姆的《不一样的天空》里,已经是普通的小镇青年在日常生活的艰辛和琐碎中的平静和挣扎了。这是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文化转型:岩井俊二的《情书》、马楚成的《星愿》、黎妙雪的《恋之风景》……正是这些普通青年的纯情记忆伴随着我们70末80后这代人的校园生涯。
半个世纪后,李安拍摄了《制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2009),将20世纪60年代美国摇滚的盛事,重写为一个犹太青年精明的文化生意,更可见一个时代的反抗和激情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风向流转。
当一度以文化寻根和宏大理念著称的张艺谋也回过头来拍摄抽空历史、清新无比的《山楂树之恋》(2010)时,这个老男人的纯情正迎合了社会情绪的暗涌。
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创作者是“红旗下的蛋,只不过下晚了”。他们在大时代的尾声出生,成长期却正赶上社会迅速的工业化和商业化,他们在时代的缝隙中青黄不接、左右失源,游离在生活之外,疏离于理想主义和道德主义,却又无法融入新时代的创业和成功的奇迹之中,因而沉溺于自己的内心。
没有几年的光景,70后和80后的人们已经不经意间占据核心地带,这些人也开始像先辈一样过早地进入回忆或书写自己尚未完结的青春。然而在各种表述中,人们都迷恋于自己的青春,根本就没有打算走出去,没有打算经历社会的通过仪式。
高晓松们正是70末80后人青春期的食粮,又是台湾小清新迟到的兄弟姐妹。然而所不同的是因为消费的逻辑让任何人无所遁形,心灵的天高海阔、精神的自由飞升、思想的深邃邈远,统统都能够被转化为形式各异的商品,满足目标不一的群体。
叛逆少年韩寒主动或被动地成了被消费的符号偶像,曾经的小清新也难以逃避文化工业的势力所及,它们宿命般地进入精神的超级市场中。甚至走得更为过火,走到郭敬明那里,像做市场调研一样,主动开发商机、目标客户、特定受众,然后以团队工业化的形式批量推出可供销售和消费的产品。
他们发明出“小资”的名词,很方便地进行百般嘲弄。
涉世已经多年,踏过青山,人尚未老;体验过一些沧桑,却并没有忘情;感觉到疲倦,又心有不甘;不再想批判,因为有心无力。只想得到一些无需劳力费神的精神上的慰藉、心灵上的按摩。说是闲愁,当然也可以,但是又有几人真正有闲愁,在这个汹汹人海、棼棼人世?
野百合也曾有过春天,更因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失落的遗憾给心理造成的空洞,在竞争激烈、急速运行的社会背景下被放大,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进入新世纪以来,个人主义式的英雄走向了黄昏,而个性的话语和形象则在市场的包装下贩卖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大历史已然老去,小时代悄然降临。“小清新”焕发出新的光芒。走出青春的人们,对于世道的艰难逐渐明了,对于小清新的反应倒并不可以简单地逃避现实来归结。面对残酷现实他们并没有闭上眼睛,而是转过目光,寻找一种替代物。面对不能承受之重,就让灵魂漫游一阵。
这不再是飘飞远举,丝毫不具有超越和升华的欲望。人人都是现实主义者,是一个陷溺在生活泥淖中的世故之人。自知个体的弱小,只想在胶着的日常中找一块暂且落脚的石头,哪怕它很快就要沉入生活的沼泽之中——悲观主义的花朵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冉冉开放。
从清新中得到快乐是肤浅的,但不妨碍成为慰藉的凭仗。伤感是轻微的,不具有净化或者陶冶的功能。
小清新是一个作品、一个器物、一个massage,具有艺术的外表,但不指向深度,因为深度让人劳累,而在无情社会中每个人都已经疲惫不堪。刻意的表达和说教,很容易滑落到矫揉造作。
“小清新”区别于“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来源于生活而要高于生活的“典型”,而“小清新”是来源于生活而又低于生活的化约。这种经过简化的纯粹正是对污秽与混乱的现实的不满,而这种不满因为无法抗拒又显得绝望,于是只能逃避。而这种逃避则是更深一层的绝望,尽管涂抹上了明丽光鲜的颜料。
你以为《九降风》中的死党们是在打棒球吗?不是,他们打的是信心。你以为《艋舺》里的兄弟混的是黑道吗?不是,他们混的是友情。《初恋风暴》寻找的是什么?是责任。《星空》里渴望的是什么?是温暖。
20世纪之初,美国工业化、商业化和都市化风华正茂的时候,西奥多·德莱塞完成了《嘉莉妹妹》的写作,让人看到了自然与纯真的沦陷。
1925年,菲茨杰拉德在繁荣兴旺的爵士时代写下了《了不起的盖茨比》,则是对美国梦幻灭的迷惘。
一个世纪后风云流转,中国文化中的小清新,却是在世纪末的情绪中坚持不懈地书写纯真的神话,这种对于前辈的逆向行走,其实是迷惘的另一种形式。
青春之歌已然唱完,我们不适应时光,仅此便令人伤感。这大约是所有渐进成年、趋于保守的普通青年心头的暗伤。
爱情可以用多巴胺和费洛蒙的分泌来解释,医疗科技、器官移植、克隆与人工智能让“非人”登上了历史舞台,性别模糊、酷儿成了激进革命的代名词,传统的伦理和道德在自由、民主与科学的挤压下摇摇欲坠。
心理结构的沉淀跟不上生理更新和肉体的放纵,集体记忆在新意识形态下重新洗牌,传统分裂为碎片被冲刷和重组。可以批判但是没有行动力,允许冲动却禁止付诸实施,欲望普遍流动,真诚遭到摒弃,革命在语言中完成,清新在心灵内升起。
说到底,小清新不过是在为最简单纯粹的真善美建造一个镜花水月的纪念碑。
小清新在无信仰时代的暂时自我抚慰,在新道德规范尚未确立之前,充当一种类似于宗教的轻盈替代物。而我们这些观看者,投射自己情感进去的人,倒映了泛滥于我们时代的自恋——我们满眼中看到的都是镜子,镜子里面全是自己。
人们心照不宣,谁都不愿意去追究童话结尾的Happy Ending。幻觉在其诞生前就已经散去,纯洁繁华落尽,成长早已完成。人们只是想在这个不再青春的时代里,让死去的纯真永垂不朽。
这是真正的绝望,只不过人们不愿意承认那是绝望。
人物
金基德 | 费里尼 | 法斯宾德
是枝裕和 | 新海诚 | 伍迪·艾伦
马尔克斯&黑泽明|特吕弗
帕索里尼|小津安二郎 | 贝拉·塔尔
贝尔托鲁奇|库斯图里卡 | 娄烨
大卫·林奇|北野武 |伯格曼
库布里克|希区柯克(上)(下)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 贾樟柯|姜文
侯孝贤 | 杨德昌|蔡明亮 | 洪尚秀
许鞍华 | 李安 | 胡金铨 | 安哲罗普洛斯
昆汀·塔伦蒂诺|宫崎骏|肖斯塔科维奇
巴斯特·基顿|奥逊·威尔斯|王家卫
电影·文化
张艺谋的电影 & 国人的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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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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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虫》|《撞死了一只羊》
《过春天》|《反情色》|《24城记》
《复仇者联盟》|《G杀》|《无主之作》
《老师·好》|《沦落人》|《三夫》
《七武士》|《飞驰人生》|《阴风阵阵》
《无双》|《钢琴教师》|《春光乍泄》
《大象席地而坐》|《摄影机不要停》
《地球最后的夜晚》|《春风沉醉的夜晚》
《24帧》|《花样年华》|《遗传厄运》
《银翼杀手》|《刺客聂隐娘》|《网络迷踪》
《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小姐》|《聚焦》
《八月》|《海街日记》|《山河故人》
《一一》 | 《月光男孩》|《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