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美霞：外婆的送别

外婆的送别

熊美霞

半夜三更被冷起来了，盯着漆黑夜空，听着虫鸣睡不着，特别思念老家的外婆了。

外婆瘦小精干，永远梳着齐耳短发，皮肤黝黑，额头刻着皱纹，背微驼，经常一脸笑，笑的时候眼角皱起来，就像朵绽开的菊花。年轻的时候外婆被人狠心抛弃了，带着两岁大的妈妈改嫁到廉桥来的，嫁给了老实巴交的丧偶的外公，日子过得平淡但算幸福。

亲人话别

外婆很勤劳，有耐心。小时候我跟哥哥经常帮外婆去田里插秧，我太小，所以插的秧苗东倒西歪的，外婆就会跟在我身后面默默地重新插一遍。她因为腿细，裤腿可以一直卷到大腿根去也不会把裤子打湿。我们还经常帮外婆摘黄花，摘黄花必须是下午两点左右，一天气温最高的时候，这个时候的黄花长的个子最大还没开花。顶着烈日摘黄花，特别辛苦，但是外婆动作敏捷，效率高，一会就是满满一篓筐黄花。我还记得有块黄花地的路被高高的茅草堵死了，我过不去，外婆像超人般拿着镰刀在前面开路，弯着腰一路割过去，锋利的茅草完全不是外婆的对手，也丝毫扎不进她粗粗的皮肤，不一会一条小路就开辟出来了。不得不佩服这瘦小的身体里会蹦跶出如此无穷的力量，让我惊讶。

外婆对我们晚辈特别爱护，性格和蔼可亲。我家离外婆的老屋不到一里地，所以经常去外婆家玩，每次去，外婆总会找出各种吃的。我们走的时候，总要塞一袋她自己种的农家菜让我带回去。我沿着小路回家，外婆总要送我走一段路，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我走，我回头就看到外婆注视我的慈祥的眼睛，嘴里叮嘱着，美宝啊，路上小心点呢，慢点走呢，改天再来！然后想起什么又跟过来，嘱咐我几句话，就回去了，还频频回头看看我，一步三停。这样去一次送一次，从来没有改变这个习惯。从此这不舍的送别姿态，形成一道永恒的风景，烙在我的心里。无论我走到哪里，过了多少岁月，我背后那道默默注视的温情目光，都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温暖了我整个童年，整个人生。

后来我为人母，外婆格外高兴。带儿子提着东西去看她，她总会乐呵呵地背着儿子四处转悠，从她裤袋摸出一个小钱袋，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掏出那张最大的钱塞给我儿子。我们离开的时候她仍是那个送别姿态，惦着脚跟，侧着她瘦小的身躯注视着我们离开，然后不放心又跟过来，叮嘱几句。

老屋泪别

外婆的家靠着铁路边，后来因为要扩修高铁轨道，不得不拆除陪了外婆一辈子的老屋，也是承载我们整个童年回忆的老屋。搬家那天，我们所有人去帮忙。外婆一直都在哭，边搬那些老家具边哭诉埋怨，有些东西不得不丢了，她丢了又捡回来，一遍一遍的。搬去新家后，还时不时去老屋转悠，看着断壁残垣，能指出这里那里放了什么家具，柜子放在这里，灶台在那里，时不时又捡起一些宝贝带回家。有时候摸着老屋的墙壁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无声地哭泣。后来这里全部拆掩埋了，外婆还经常指着这个方向说，哪里是堂屋，哪里是池塘，哪里是晒谷坪……她一次又一次穿行在老屋的旧址，似乎想寻回她的足迹。

生死离别

外公生病倒下了，七十多岁的外婆要照顾外公。她忙出忙进，腿脚不似从前利落了，反应也迟钝起来了。后来外公去世了，办丧事那天，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外婆一个人坐在里屋，不吃不喝，默默地流着眼泪，我们都来安慰她，她就拉着我们不停地说着和外公的一辈子恩恩怨怨。第二天出殡了，外婆哭得肝肠寸断，无法行走。她的这次送走的，不是依依不舍，更是挚爱伴侣，和她半个人生。

最打击外婆的，要属姨妈的去世。姨妈跟外婆性格最相似，对所有人都特别好。姨妈又跟外婆最亲，是外婆最贴心的女儿。发现的时候就是肺癌晚期了，所以可怜的姨妈，没过多久匆匆离开人世，让我们所有人始料不及，给我们所有人一个特别大的打击。我们之前对外婆一直隐瞒着病情了，当她得知这个噩耗，哭天抢地，用手捶着胸口大哭，嘴里不停地哭唱着:“何得了啰！怎么不让我先走啰！老天你瞎了眼哩！”……不分日夜地哭泣，不吃不喝不睡，日夜哀嚎。隔壁邻居看着心酸，我们无可奈何，无法劝慰，只有跟着一起哭。这样的哭泣，一哭就是一整年。隔壁邻居，刚开始还是劝劝，可是怎么劝都没用，后来任她关在屋子里哭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是世上最大的痛。这样的生死送别，可以说送走了外婆的整个灵魂，半条命。

外婆在两年内一连失去两个至亲，打击过大，哀痛过度，眼睛也看不太清东西了。她经常站在路口，拉着路人问，你看到我国宝（过世姨妈）来了吗？怎么还没来啊？有时候有糊涂地说，国宝昨天晚上还躺在我床上睡觉哩！

后来去看外婆，八十多岁的她拉着我的手，麻木地看了半天说，哦，是美宝来了！问这问那，问我女儿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女儿叫什么名字，这样反复问了十来遍，最后还是忘记了。我妈妈给她送饭，才吃完饭，没过了一会，她就哭着跟别人说，我妈妈没给她送饭吃。她特别喜欢我的女儿，她觉得很像我小时候，总是说，玥玥跟你小时候长得好像！鼻子眼睛！买了一件牛奶送过来，过了一会，又提了牛奶来了，说给孩子吃，我说外婆你才送过一件啊！我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外婆显然有点痴呆了。

我们开车要走了，外婆站在门口，她扬着干瘦的手道别，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屋去，提出一袋过了期的饼干递给我们，我们不要，她就反复叮嘱说，给孩子们吃的呢！

车开动了，我回头看到外婆，她还是那个姿势，侧着身子，眼神空洞地盯着我们的车远行，然后突然跟着跑起来，然后停下来，站在路中间，似乎还有什么话没交代清楚，只是默默伫立着，望着我们的车越行越远。

她站在夕阳里，阳光斜照在她身上，像一副美丽画卷，雕刻成世间最美的送别画卷。她送别的目光穿越了春秋冬夏，直到永恒。

外婆的身影慢慢看不见了。我转过头去，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2020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