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阳光:桃 姐

桃    姐

一米阳光

桃姐真名刘桃红,是我大舅五个子女中的老大,比我整整大九岁,真正的大姐大。

听外婆说,桃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庭院里一朵最鲜艳的桃花不偏不倚落在外公的脑壳上,读了几天私塾的外公突然诗兴大发:“桃红吐芳芬,柳翠潭水深。花落明珠至,落英正缤纷。啊哈!桃红柳绿,桃红柳绿,就叫桃红吧。”“要得。”“要得。”一家人双手赞同。从此,“刘桃红”这个标签贴到了我外公这个大孙女的身上,我却习惯叫她桃姐。

我对桃姐的记忆大概是从四五岁开始吧,印象中的桃姐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又黑又粗的皮肤能和橘子皮相媲美,古古敦敦的身材和乡下起房子的土砖差七不差八,一天到晚套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色衬衫,连内衣都看得见,再加上那双又宽又圆甲鱼一样的脚丫子和那只没有光泽的左眼睛,完全少了少女的朝气蓬勃,倒添了几分隔壁大婶的味道。

按理说桃姐也是大舅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大舅妈应该喜欢她,可大舅妈不怎么待见她,总在大众场合说她长得丑。桃姐不作声不作气,面无表情,也许她已经习惯了大舅妈的刀子嘴。大舅倒是喜欢,因为桃姐的长相和大舅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证明是他的种,所以对她宠爱有加,经常偷偷塞几粒花生什么的给桃姐吃,桃姐却舍不得吃,又塞给了我。我是很喜欢桃姐的,虽然有些个人主义,但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我喜欢桃姐那双“刺眼”的甲鱼脚,因为我在她肩膀上骑高马,那双甲鱼脚桩子稳,不怕摔跤,除了给我安全感之外,还有一种不用自己走路又高人一等的感觉,这是其她姐姐们体会不到的,也只有我有这个特权,我为桃姐对我独特的喜欢而感到骄傲自豪!我喜欢桃姐那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因为我经常抓着麻花辫围着桃姐转圈圈,转得桃姐脑袋发晕,头皮发胀,不得不蹲下身子求饶:“黏黏屁,真的怕了你呢!来吧,骑高马玩去。”我更喜欢桃姐善良真诚的个性,不用担心她在你面前玩什么花招,和她交流心里舒坦。“桃姐,我好喜欢你啊!我想骑高马了。”我先表达自己对桃姐的喜欢,然后再说要求,百试百中。“呵呵,黏黏屁,我就晓得你想什么,走啊,想去的一起去哦!”桃姐一声吆喝。“我去。”“我也要去。”其他弟弟妹妹一窝蜂跟在她后面,对着我做鬼脸,他们羡慕嫉妒恨啊,我却高高在上!“桃姐,我要这个红红的果子。”“桃姐,我要那朵黄色的花。”“桃姐,给我一个鸟蛋。”……我们在硕果累累的后山采摘野果子,肆无忌惮地在树上掏鸟蛋;在清澈的小河里捉鱼米,打水仗;在绿茵茵的草丛里翻跟斗,做蚂蚁爬树的游戏……“好了,好了,你们这群鬼崽子,真的服了你们呢。”桃姐一改往日闷葫芦的个性,双手撑起腰,俨然一副林世娘的样子,只不过是冒牌的,憨憨的样子笑死八个人。通过多次观察,我发现一个秘密,只要大舅妈回娘家了,桃姐才是无忧无虑的,也是最放肆的,仿佛她成了一家之主,可惜她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做事的权利,没有指挥的能力,弟妹们一听说要做事,全都变成了飞天蜈蚣飞跑得精光,徒留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每每此时,我就陪着桃姐转圈圈,等着她忙完家务再坐她的高马,她也从不拒绝,“呵呵呵呵”笑成了一朵桃花。

小时候的我是典型的“三哭脸”,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在自己家里是没人来安慰的,两个哥哥总说假样子做尽,娇气死了,不理会我的无理取闹,因此,在家里我是不受重视的,也只有在外婆家才会受到外婆和桃姐的重视,桃姐对我尤为喜欢!所以,我总喜欢在她面前撒娇,连桃姐上厕所都要紧紧跟着,生怕桃姐跑掉似的。桃姐偶尔也喊我叫“跟屁虫”、“三哭脸”,我却厚着脸皮亲她黑黑的脸,摸她塌塌的鼻子,翻开她左眼皮对着眼睛吹气,小手手伸进她的腋窝挠痒痒……“哈哈哈……你真讨嫌啊,为什么总抓着我'害’咯?'欺负’老实人是吗?”桃姐开起了玩笑。“桃姐,我喜欢你,我长大了要和你结婚。”我玩笑开大了啊!竟然要和桃姐结婚?晕!“哈哈哈……傻妹子喂,哪有女人和女人结婚的道理?”平日里喜欢板着脸的大舅妈都被我逗乐了。“好好,我们结婚。”桃姐悄悄在我耳边说。桃姐就是这样没有原则地宠着我,从来都不知道如何拒绝我的要求,包括帮我洗澡,洗屁屁……总之,桃姐在我心目中就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大姐,是我的保护神。有一次,桃姐看见我一个人躲在墙角哭,她也不问缘由(其实我是为了抓树上的鸟蛋被外婆说了一顿,说女孩子应像个那孩子。如果一点都不秀气,以后没人喜欢),摸着我的小脸蛋说:“黏黏屁,你知道庭院里的桃花为什么那么漂亮?你知道天上的白云为什么飘来飘去?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因为桃花要和你比美啊,不哭脸的孩子就漂亮哦;因为白云要和你赛跑啊,看谁第一个跑到菜园子里摘更多的豆角回来哦;因为你和我一样诚实啊……”没想到平日里不善言辞的桃姐知道转移话题,说起话来一溜一溜的,运用了因为所以,并且全都说到我心里去了,比吃了十粒糖粒子还要甜百倍呢!“真的?是真的吗?”我擦干眼泪问桃姐。“不是真的,还是煮的?当然是真的了,桃姐几时骗过你?”“嘻嘻……桃姐,你真的太好了,我太喜欢你了!桃姐,桃姐,我想晚上和你一起睡觉觉好不?”我有些“得寸进尺”地讨好桃姐,生怕她不喜欢我了。“当然好啊!”桃姐一把揽着我,“你知不知道哦,你是我的好妹妹,比亲妹妹还亲呢!””吧唧吧唧。”我对着桃姐黑黑的脸亲了又亲。那天晚上,我和桃姐说了好多好多的悄悄话,问了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也不知什么时候在桃姐的怀里睡着的,我闻到了桃姐麻花辫上的清香味,还做了个美丽的梦,梦见桃姐变成了长裙飘飘的仙女,神采飞扬,两只眼睛都闪烁着光芒……

第二天,我把美丽的梦以及桃姐夸奖我的话全都告诉外婆了。外婆悄悄告诉我,别看桃姐外表看起来笨笨的,没读几年读书,但她识大体,懂得人情世故。外婆还说,外公在世时逢人便说将来要享这个大孙女的福,等她出嫁了,三十斤的肘子是少不得一两的,然而,外公在桃姐十一岁那年便驾鹤了,桃姐因此大病了一场,突然左眼睛疼得厉害,视线模糊,由于家里没过多的钱帮她医治,只好请隔壁村的赤脚医生开了几副中药,结果赤脚医帮了倒忙,把她的左眼睛治得一点光都没有了。大舅妈是个现实派,说那就算了,回家务农吧。就这样,十一岁的桃姐便辍学回家干起了农活,半大子的人插田扮禾毫不示弱,横竖整齐,干得有模有样的,但还是遭大舅妈的奚落,总说她猪头木脑,只晓得做呆事,遇事不晓得变通,没有发条,将来只怕难得嫁出去。

看人都有两面性,大舅妈眼里的“猪头木村”,在我眼里是优点,是福份。那一年,我六岁,桃姐十五岁。那天,大舅妈家里没盐炒菜了,桃姐说带我到代销点买盐去,大舅妈掏出五角钱,千叮嘱万叮嘱,一定是买五角钱盐回来,要好好拿着钱,要快点回来做家务事。“好好!”桃姐鸡啄米一般连连答应。“大舅妈,我来拿着吧。”我最喜欢称能干,一把将五角钱抓在手上。“来,黏黏屁,骑高马去。”桃姐习惯性地蹲下身子。“桃姐,不好了,钱不见了。”我的一惊一乍吓得桃姐出了一身大汗。也许是高兴过了头?等我们到商店门口,却发现五角钱不见了踪影,我急得跺脚。“没关系,我回去找。”桃姐嘴上说说没关系没关系,其实我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比我还着急,钱丢了不但要挨骂,搞不好还要挨打,大舅妈会要锯她的脑壳呢。大舅妈的脾气是出了名的臭,一般人是吃不消的,随手拿起什么就是对着你一砸,管你娘十三,先发泄再说。外婆曾告诉我,桃姐五岁的那一年,大舅妈要她拿一个鸡蛋去代销店兑换盐,结果踩到一个石头,把蛋砸碎了,大舅妈一连打了她三个响当当的耳巴子,肿了一个星期才好呢。可想而知大舅妈的脾气是吓死八个人的,桃姐经常吓得鸡崽子一样,一声都不敢吭的。“你到这里等着,不要乱跑哦,太阳晒死人。”桃姐要我在代销店门外的树荫下等着她,她则顶着大太阳找钱去了。盼星星盼月亮,半个小时后,桃姐一脸沮丧跑过来:“黏黏屁啊,我们等着打耳巴子吧!”“啊?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要哭了。“凉拌啊!”桃姐一下眼神狡黠,“哈哈,骗你的呢,你看,你看,不是在这里嘛!就在你刚刚说要下来尿尿的那个地方,你可能只记得抓我的辫子去了,钱顺手丢了,掉到地上了。没事哦,不是找到了吗?走,买盐去。”“桃姐,你是个'撮把子’,我不喜欢你了。”我抡起拳头放肆锤桃姐的背。桃姐“哎呦,哎呦”跳进了代销店买盐去了。说来也巧,也许营业员打野去了,把五角钱当成一块钱丢到屉子里,重新将五角钱还给了桃姐。桃姐看看手上的钱,又看看一旁的我,再看看营业员,嘴巴瘪了几下,吞了几口口水,冒出一句:“给你,我给你五角钱,你又找我五角钱,做亏本生意啊?多找的钱我一分钱都不要。”桃姐把五角钱丢给营业员,带着我一溜烟跑出了商店。“等等。”营业员阿姨追上我们,塞给两粒糖粒子,“给,谢谢你们,你们很诚实,好人有好报的。”“不要呢。”桃姐躲闪着。“我要。”我伸出了手。“你这个好吃婆娘。”桃姐捏了我鼻子一下,大步流星跑到前面去了。“桃姐,等等我……”我打起飞脚在后面追……

村上的人都说桃姐的身体是铁打的,有一身的牛劲。你看,桃姐“哎海,哎海”挑起一百来斤的谷,迈着八字步,扬起头,一步一步往前面迈,稳稳当当的。往往这种时候大舅在一旁唉声叹气,说桃姐是霸死蛮,压坏了身子没得崽生。大舅妈却不以为然,说桃姐适合做这个体力劳动,还竖起大拇指夸桃姐的蛮劲顶得上一个壮年的男子汉,挑这点谷算什么呢?言下之意是说桃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啊!我看到了豆大的汗珠顺着桃姐憋红的脸颊像洗澡一样流向她的脖颈,灰色的衬衫紧贴着她的前胸后背。“桃姐,我帮你扇风好不?”我摇着蒲扇紧跟在桃姐后面。“谢——谢——”桃姐上气不接下气,我分明看到她的背影在烈日下颤抖!

大部分人认为桃姐是个没什么思想的人,其实桃姐表面的木讷掩盖了她丰富的内心世界。桃子十六岁那年春节,村上的曹大爷八十大寿,请来一帮戏班子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唱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桃姐带着我和一群弟弟妹妹默默地站在台下看戏,我对戏曲不怎么感兴趣,桃姐却看呆了,右眼睛鼓成玻璃球状,紧紧盯着台上的刘海哥,久久不愿回家,我只好和其他姐姐哥哥回到外婆家了。桃姐直到第二天早上乐滋滋地回来,说要拜师学艺,和“刘海哥”出去学唱花鼓戏。这可不得了啊,在那个年代戏子是不正经的行业,老实巴交的舅舅这次和大舅妈站在同一战线上,脑壳都甩脱:“不行!不行!”“唱花鼓戏?半个瞎子能唱什么戏?笑死八个人,还到台上献丑?人不知面丑,马不知面长,快莫出洋相了。”大舅妈的嘴巴像刀子一样戳。一旁的外婆连忙将桃姐拉到她房里,大道理小道理苦口婆心说了一箩筐,大意是要她安安分分窝在家里,帮衬着家里,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桃姐一边听,一边眼泪水哗哗流,像两条不断流的小溪,流到了瘪瘪的嘴巴里,涩涩的,苦苦的!后来,我只能偶尔看见她躲在猪栏屋的后面小声唱花鼓戏《刘海砍樵》,每每此时,桃姐的表情是非常陶醉的,我仿佛看到了不久的将来,会有一颗星星闪耀在刘家大屋,可惜那只是我的幻觉而已,桃姐的梦早已被大舅妈和大舅舅掐死在摇篮里了……

平时,桃姐的胆子比针眼还要小,看见蚂蚁子都舍不得踩死,却干了一件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十七岁的桃姐带着八岁的我去山上割牛草,途经枫树塘,看到隔壁村肖寡妇的傻瓜儿子——聪聪站在池塘边上“呜哇呜哇”哭,齐腰的水冻得他浑身发抖!桃姐想都没想,丢下篓子跳进池塘,把聪聪抱上了岸,送回了家。谁知好心办了坏事,肖寡妇不但不领情,还恶意伤害桃姐,骂她多管闲事,她的崽她知道怎么处理,哪个救了他,哪个负责养他。你看晕不晕?似乎救人救错了,应该让聪聪去死?桃姐一气之下一把聪聪抱起,历史以来第一次看见她骂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虎毒不食子,你还把崽丢到池塘里,我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交给警察去处理。”肖寡妇一听急了,连忙说:“不要不要,我这就给他换衣服。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呢,非常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肖寡妇说了一大堆好话,发誓再也不丢孩子了。桃姐这才嘘了一口气,说此事她不会外场,也要我守口如瓶,我怎能“背叛”桃姐呢?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妹啊,况且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聪聪母子。后来,听说肖寡妇带着聪聪嫁到了外地,出嫁前一天晚上,她送给桃姐一对花枕套,说是感谢桃姐的救命之恩,还说那次原本打算先把聪聪淹死,然后自己自杀……桃姐救人的事才这样被曝光,连一向说桃姐猪头木寸的大舅妈都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桃姐看似老实巴交,其实也有发古董脾气的时候。桃姐十八岁生日那天,不知什么风把他们村上那个歪嘴巴媒婆吹来了,在媒婆身后一位老大不小的男人,理着个牛屎巴的发型,罗圈腿小得像两根香火棍子,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生怕踩死蚂蚁子,说起话像蚊蝇嗡嗡,三句听得见一句,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看上去能当桃姐的爹。我和桃姐躲在里屋,桃姐从的门缝里看到了这个猥琐男人,明显与她心中的白马王子相差十万八千里,她对我“嘘嘘”几声,示意我不要吭声。我当然听桃姐的指挥,躲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出。“桃姑娘,客人来了,快去泡茶去咯。”大舅妈在厅堂吆喝着,急于将这半个残疾女儿脱手,反正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只要嫁了就一了百了了。“啊——不——”桃姐从门缝里挤出来,憋红着脸放了个大大的响屁。其实桃姐还是有些惧怕大舅妈的,大舅妈打人是不看场合不长眼睛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操起凳子啊扁担啊什么的,一不小心脑壳就起了个包。这可不是空穴来风,我亲眼看见过大舅妈打桃姐和大舅舅,打他们不知道有多狠啊,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咬牙切齿,简直像个恶霸地主,我偶尔从外婆和母亲的窃窃私语中得知,大舅妈从头到尾就看不起大舅舅,而桃姐的长相和脾气性格和大舅舅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爱屋就不及乌,难怪大舅舅这么不喜欢这个最需要安慰的大女人了。“你看你这个妹子,真的不懂事,你放什么屁话?”大舅妈气得眼睛都要冒火花了,拳头能拽出水来。“我不嫁!”桃姐咬着嘴唇说出了真心话。“我们下次再来咯。”见多识广的媒婆一看形势不对,迈着八字步走了。老男人踩着细碎的步子紧随其后。等媒婆走了,大舅妈开始发威放连珠炮了,而且炮炮击中要害:“桃妹子,你以为你脸上绣了花?眼睛一瞎起,嘴巴一翘起,额头一凸起,你还有资格嫌人家?他不就是比你大十二岁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晓得这个道理吧?他们家在镇上,比我们家条件好多了,你还要求什么呢?芝麻西瓜你要什么?”“要嫁你嫁,我反正不嫁。”桃姐油盐不进,就是板着不答应。大舅妈火冒三丈,抄起扫把“噼噼啪啪”对着桃姐又是一顿猛扑。“不要打她呢,这么大的姑娘了,人家也要面子呢。”外婆听到吵闹声连忙出来劝架。“你打死我都不嫁给他,这么老,我喊他叫爹啊。”桃姐发起了倔得像头牛,实心脑壳对着大舅妈的水桶腰就是一顶。“哎呦哎呦……”大舅妈跌坐在地,一下晕厥过去。“桃妹子,你疯了吧?娘老子都不认得了,你还是人吗?”从不骂人的外婆举起拐棍对着桃姐的脑壳就是一下,桃姐摸着脑壳哇哇大哭起来,哭得那个伤心啊,好像整个刘家大屋都被她震颤了,还引来了上下邻居来看戏。不明就里的我躲在一旁不知所措,生怕外婆的拐棍会打到我头上,为了自保,我说了句:“桃姐你就答应算了吧,舅妈都气死了。”“看什么看?哼!想死!”桃姐跑到厨房拿把菜刀对着人群挥舞着。“你会死呢!”大舅妈从地上弹起来,一把夺过菜刀,“你威胁哪个?要死一起死!来啊,你先把你老娘杀了再说,一寸长的脚板摸起,你不但不感谢你老娘,还要杀人,你对得起哪个?你未必在屋里当一世的老姑娘?以后老了靠哪个?”“靠自己!”桃姐一个箭步躲到房里,“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那天中饭和晚饭都没吃,直到第二天早上,她肠子直了,想通了:“我嫁,我嫁,我明天就嫁。”“啊?是真的吗?”大舅妈眩晕病不治而愈……

三个月之后,桃姐如大舅妈所愿,远嫁二十多里的塘市,新郎官还是那位大她十二岁的老男人,一个同样老实巴交的农民。那天天公也不作美,瓢盆大雨合着噼噼啪啪的鞭炮锣鼓声,外婆附在母亲耳边念叨着:“桃妹子这婚姻只怕不理想啊,这雨下得这么大……”“不要信这一套,她今天是最幸福最漂亮的一天。”母亲打断外婆的预言。是的,桃姐十八年来从未像那天那样漂亮,着一身大红花裙,穿一双足有五寸高的大红鞋子,胸前再配一朵碗口粗的大红花,全身都红透了,黄花姑娘变成了红艳艳的红花姑娘,连那只没有光彩的左眼睛都有些闪闪烁烁,眼尖的我分明看到了桃姐眼角闪着的泪花,我的心里一紧:桃姐嫁这么远,我还能看到她吗?桃姐,我最最喜欢的桃姐,我会想你的!

此后四年,我和桃姐总是阴差阳错,没有碰面的机会,也许老天考验我们这段姐妹情吧?

再次遇到桃姐是在外婆七十岁生日宴会上,桃姐一家四口都来了,桃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桃姐一进屋,我看了半天都没认出来,倒是桃姐先认出了我:“丽姑娘啊,长这么高了,越来越漂亮了啊!”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眼前这个大婶。“你看这个傻妹子咯,桃姐原来那么喜欢你,你就不记得了?”母亲扯了一下我是衣袖,示意我站起来和桃姐打招呼。“桃姐。”我怯怯地回答,眼睛告诉我桃姐变了,变漂亮了:麻花辫不见了,烫成了卷发,古古敦敦的身材秀气了很多,成了一棵随风舞动的杨柳树,婀娜多姿,很有女人味。饭桌上,桃姐的老公坐在她的身旁,帮忙夹菜和照顾他们的两个儿子。我低着头自顾吃大鱼大肉,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敞开肚子吃,心里却不是滋味,感觉和桃姐产生了距离,我不再是陶姐的最爱了,她有她的两个宝贝儿子。“黏黏屁,生我气了?”饭后,我在庭院的桃树下赏桃花,桃姐抱着她一岁的小儿子来到我身旁,突然改口喊我曾经的外号。“桃姐。”我爽快地应答,亲切感油然而生。“一直想见到你,这么多年了就是没机会。你还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坐高马不?你喜欢到菜园里摘白菜花和油菜花,记得不?你还喜欢追蝴蝶,记得不?喏,我给你买了一个蝴蝶结,喜欢不?”桃姐还是那个桃姐,说话朴实,不做作,体贴人,变的只是容貌而已。“喜欢!”我捧着桃红色的蝴蝶结,眼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心里顿时暖暖的。“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桃红色。”知我者桃姐也。“谢谢桃姐!”我真想抱抱桃姐,也想桃姐抱抱我。一岁的小儿子在桃姐怀里像一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小侄子是不是学会吃醋了呢?桃姐对着我笑了笑,抱着儿子躲到里屋喂奶去了。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在桃姐面前撒娇了。

后来,我们一家人跟随父亲从乡村搬迁到城市。远离了乡村,关于桃姐的消息也相应的越来越少。我和桃姐的交集一直停留在送我蝴蝶结的那一天,而关于桃姐的人生轨迹,我只能从在长沙做菜生意的表哥口里得知。表哥陆陆续续告诉我,桃姐成了镇上的养猪大户,起了两层楼的楼房;桃姐的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学了打章子的技术,在广州开了一家金器店,找了个广州妹子结婚了;桃姐的小儿子考上大学了,学建筑专业,准备出国读研究生……在表哥传递的信息中,我始终为桃姐的幸福生活祝福着!

“春天风会笑,唱来歌声俏,你就像一只快乐鸟,夏天日头炎,绿野在燃烧,你让世界更美好……”耳畔响起张惠妹的《姐妹》。我想象着桃姐幸福快乐的样子:夏风吹拂的晚上,桃姐抱着她的乖孙子坐在庭院里歇凉,指着弯弯的月亮讲着“月亮粑粑,里面坐个嗲嗲,嗲嗲屋里买菜,里面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大糍粑……”抑或,靠在把她当成心肝宝贝的老头子肩膀上大声唱着花鼓戏《刘海砍樵》;也许,正在皎洁的月色中,古树下,跟邻居品味着她和老头子的爱情婚姻,如水平淡,细水长流。

当我落笔写下桃姐的故事之后,我决定请一个星期公休假,去桃姐家里和她一起享受乡下的田园生活,和她说说这么多年来想要对她说的心里话……

【作者简介】一米阳光,笔名。实名李丽。七零后,江山文学网签约作者,现任月光如水文学社社长,曾荣获作家称号,擅长小说、散文、诗歌,喜欢旅游和唱歌,追求自由,现实中却脚踏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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