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观|在老家杂记001

这个月在老家待了十多天。

回去的那天很突然，跟父母视频，发现父亲已经处于昏迷状态，然后一边叫我妈尽快送去医院，一边准备行李。

处于无工作自由状态就是好，不用向谁请假，不用心怀忐忑，说走就走了。

快到济广高速的收费站时，看了下微信，发现申荷永老师发了个微信来，刚好也是说我父亲病情的问题。还真是有共时性！

申老师之前知道我父亲数次病危，也很关心。他在信息中说：“熊辉，你爸爸情况怎样；前几天从西藏来了一位活佛，是2010年在玉树认识的；他去上海陪他老师（癌症晚期治疗）；跟着他的徒弟知识蛮多的，我们聊了不得已的时候用'安慰剂’，他就用日本心丹（主要成分是熊胆麝香之类），开始让这位老师每日服用1粒，精致的瓶子，并说是从冰岛托人带来的（本来，1粒六味地黄丸也行）；安慰剂至少能有'止痛’的安慰作用。祝好！”

我很相信申老师说的这种安慰剂效应，告诉了他我父亲的情况，并说我就要回老家了。接着他告诉我：“熊辉，我这里有一粒安宫牛黄丸，若需要你可带去用。”但我这时候马上就上高速了，不想再折返，申老师也知道我归家心切，于是说：“熊辉，辛苦，尽孝为本，多保重。”

我冲自己点点头，对自己说：“是的，我确实要保重！”我同时也在想：“似乎每次处于困境中，申老师就能感应到我的状态，并及时给予我建议和帮助。我这后半生，到底该怎样报答他？”

一路走一路想，不然一个人开车很容易犯困。十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到了鹰潭市人民医院。还好姐姐离得近一点，已经在下午先赶到了，在她和我母亲的精心照顾下，父亲已经稍微回过神来，能够认出我是谁，但神志还不太清楚，说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当我们进出病房时，他总问我们为什么带那么多人，让人听起来，感觉周边的空气都充满了鬼魂一样。我想，他大概是看到了牛头马面或其他阴间的使者吧。但我告诉他，就我在这！没有其他人，当我在这里时，任何鬼祟都不敢靠近。

我跟他说，我有时间还要回家里去种竹子。乡下人迷信，认为门前种竹子家里会遭殃。但我跟我父亲说：“爹，虽然你们反对，但我还是要种竹子，因为你看，你一次次病危，一次次都挺过来了；而家里左右隔壁的、屋后的，你看他们，把竹子都砍光了，但是跟你同一代的，都死光了！你要相信你儿子，就算不相信你儿子，你也要相信你爹！”我崇拜我爷爷，我想，我爹，应该也崇拜他。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有一天晚上半夜被吓醒，因为我梦见群鬼乱舞，似乎整个阴间的鬼都跑来找我了。我怕得很，但在梦里始终很镇定地没有大叫大喊。后来有个鬼说要带我去哪里，硬拽着我。我不肯跟他走，他就叫很多鬼来抬着我走。突然有个鬼大喊一声，说：“张天师来了，大家快逃！”然后那些鬼扔下我就跑。我摔在地上，就醒了。

醒来后，我拉亮灯，发现我姐姐还沉睡着。我恍恍惚惚中觉得空气中有鬼，于是去隔壁房间叫醒我爷爷奶奶，说要跟他们一起睡。爷爷问我原因，我告诉他刚才的梦。他笑了笑说：“那么多鬼都伤害不了你，你害怕什么。不要怕，你以后要多读书，读书人有一生正气，鬼会怕你。”我后来上小学时，有一篇课文，好像叫《踢鬼的故事》，说的就是鲁迅先生不怕鬼祟，于是，我越来越信我爷爷的话。一直到现在，我爷爷和鲁迅先生始终是我崇拜的人。我从小不怕鬼，半夜敢坐在坟头上拉二胡，独自一人敢在坟场漫步，都跟我爷爷的教育有关。

我奶奶的反应就不同，她从柜子里找出一块鸡蛋糕，跟我说：“张天师都来保佑你，吃个鸡蛋糕，吃饱了跟张天师一起抓鬼去。”后来，她大概觉得我跟道教有缘，便教我呼风的法术。我爷爷却不信这些，他甚至有时还会申斥，但我们总能成功，他又没办法。爷爷奶奶他们一辈子很恩爱，文革的时候，我爷爷被当成臭老九关在牛棚里，我爸爸不肯跟他划清界限也被关了进去。我奶奶跑到水库边想自杀，但是又放不下他们爷俩，怕他们被饿死。我奶奶的身体，大概也就是那时候被击垮的。

我记得，大概从我小学高年级开始，我奶奶就卧病在床了，直到我大三那一年她去世，前后历时十余年，都是我爷爷自己和妈妈在照顾她，我爷爷的身体非常好。我爷爷平反后，县长亲自去请他出来接着教书，他居然还是县里篮球队的。我记得我读初中时，去别的同学家玩，哪怕已经是十几里外的村子了，说起我爷爷，每个村都有人知道他，所以大家都要请我吃饭或者送见面礼。

我爷爷的字写得很漂亮

我奶奶下葬的那天，我守着我爷爷，他跟我讲了很多往事。我爷爷祖上是在信江河边酿酒的，他有七弟兄，经常自己一家人一餐就干掉两桶白酒，一桶20斤，都是50度以上的，自己酿的谷酒。我从来不怀疑他的酒量，他在村子里的红白喜事的酒席上，经常是一个人搞倒一桌，我的小姑父算是酒量不错的，但对我爷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我的印象中，他每天中餐和晚餐都要自斟自饮，只是量很少，两天才喝一瓶。我奶奶是地主家的女儿，但是属于那种能跟佃农打成一片的好地主。

我奶奶去世后，我爷爷的身体很快就垮了，感觉就像被导弹击中那种。一垮下来，就几乎动也不能动。这期间都是我爸妈在照顾他，我妈怕爷爷叫唤听不到，每天就睡在他脚边。熬了三年，爷爷去世了。

爷爷去世后，我爹的身体也就垮了。我经常跟我爹说：“爹，你看，奶奶在那么差的医疗条件下，活到了78岁；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你还不到70岁，真的不用急！我读这么多书，我还信张天师呢，阎王怎么的也得让着我一点。我这往家里一坐，管他牛头马面还是黑白无常，都要躲着我！阎王亲自来，也得先跟我谈谈。”

我奶奶、我爷爷、我爹，从我十岁左右开始，30多年来，一个接着一个卧病在床。这其中，最辛苦的是我妈！有时候我爹很折腾，我生气了，就会对他说：“你不要老折腾我妈，你看看她都累成什么样子了！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可以跟男子汉一起扛500斤重的水泥预制块的人，现在走路都不畅快了。”

我爹在医院躺了几天，意识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胡话开始少说了。医生很负责任，看到我爹的起色后，她直言告诉我，她很有成就感。接下来我妈也要做手术，我后来我发了个信息给申荷永老师，向他报平安吧。我说：“申老师，跟您说一下，我爸暂时缓过来了，但还不能下床，人还糊涂得很，经常说看见很多'人’走来走去，说胡话。我妈白内障已经到了失明的地步，因此今天上午也动手术了，谢天谢地，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再有个两三天消炎就可以恢复部分视力了。现在一个在12楼的病房，一个在16楼的病房。还好我姐姐也回来了。”

这么多年来，除了短暂的出差、旅游，我从来不敢离开家乡1000公里，我要确保任何情况下，我在一天之内一定能赶回老家。我想起我刚出来教书那会，有个女生问我怎么看待重男轻女这件事。我感觉到她有这个情结，但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跟她说，我理解的重男轻女指的是家庭责任。我妈在照顾我的爷爷奶奶时，从来不会埋怨我的三个姑妈不尽孝；等到我爸爸卧病时，她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先找我。女儿嫁出去后，有公公婆婆需要服侍，儿子才是扛起家庭一切的人。这是她的理念，我也认同。

在医院住了十天后，医生觉得我爹可以出院了，于是我们欣然出院。我爹说这一次出院的感觉没有以前好，我跟他说不要乱想，我这几天抽空从医院回家，又种了30多棵竹子呢。

我去爷爷奶奶的坟上，吹箫给他们听，跟他们“汇报”，我跟他们说：“爷爷奶奶，你们要保佑我，因为我不能出事；你们要保护妈妈，她太辛苦了；还有我爹，你们的这个儿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是有责任的，他年轻的时候经常醉酒，很伤身体，爷爷你是个能喝七八斤的人，怎么就不管好他！唉，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总之你们要保佑他。”

我说完，看着墓墙前方左边那棵已枯死的柏树，心里想：“为什么右边这棵越活越好，左边这棵就种一棵死一棵。”第二天，我跟我爹妈说：“也许左边不适合种柏树，我要去种一棵樟树。”于是我从山上挖了一棵小樟树移植过去。我先跟爷爷奶奶说：“我得在你们旁边稍微动动土，你们不要怕，我就是种棵樟树，你们也要保佑它能活着。”我种好以后，浇上水，然后又跟爷爷奶奶说：“你们有事，记得要找我，要托梦给我。你们好久没托梦给我了。爷爷，我上次做了个梦，梦里我跟你说'读书太辛苦了’，你告诉我怎么样也要坚持下去。我会坚持的！”

在老家的期间，我还抽空找了个初中同学一起去龙虎山“考察”。我的“周易十年班”开起来了，已经有约40个学员了。我每年要找一个洞天福地去练习“天人感应”，龙虎山是道教祖庭，从东汉以来便是张天师的道场，这里太合适不过了。

我跟我同学说，在这里，我想把自然、人文、道教融合起来，推广中国文化。他是我的老班长，一直像个大哥一样。他告诉，在正一观（张天师个人修炼的道场），有个道士会算卦，很多次在危难边缘将人从死神手中救过来。

我想，救危济困，正是我辈所为、应为。观天地、观苍生、观自己，这不正是读书人的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