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和唐筼的相爱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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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如诗
缓缓地将纸张已泛黄的学人史卷合上,一弥书香不经意间从指间潺潺流逝。闭目静思,唐筼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位目盲的老翁,随着思绪慢慢向脑海深处走去……
陈寅恪太知名了,唐筼太平凡了,不论是生前或身后,唐筼都是作为一名默默无闻的伴侣消融在陈寅恪的光环里,而她的生平更是鲜为人知。但就是这么一位中国传统的女性,陪伴着中年失明、晚年膑足的陈寅恪走过了那个历史上风风雨雨的运动时代,二人“拈花微笑”,心心相印,在艰辛的生活中用诗谱写了惺惺相惜的夫妻情深。
唐筼,又名唐家琇、唐晓莹,出身名门,祖父唐景崧曾任清末台湾巡抚,是一名正义凛然的爱国志士。清末是一个动荡的时代,士人不仅深感国家的危亡,还承受着家族的兴衰。唐筼生来就体味着家道中落的五味杂陈,她很小便跟随者养母四处漂泊,成年之后曾在金陵女子学校体育专业就读,曾先后在 直隶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和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担任体育教员。这两所学校培养了不少著名的现代中国女性,如邓颖超、许广平等,在二十世纪极富盛名。
人生便是如此奇怪,身体娇弱的唐筼却偏偏和意味着“强壮”、“健硕”的体育结缘。
陈寅恪出身世家,他的祖父陈宝箴同样曾任一省之巡抚,他在戊戌变法中积极支持变法维新,其结果必然导致陈氏的没落。在唐筼“邻家有女初长成”之时,陈寅恪恰“年至壮岁,尚未婚娶”。冥冥中似乎早有注定,在父兄催促陈寅恪婚娶的时候,他偶然从一清华同事口中得知“一女教师壁悬一幅诗,末署南注生”,陈寅恪惊曰“此人必灌阳唐公景崧之孙女也!”几次“冒昧造访”之后,缘分的天空终于在1928年划出了两条相互交融的轨迹,陈寅恪和唐筼在这一年的8月结婚了。这一年,陈寅恪三十八岁,唐筼三十岁。二十五年之后,陈寅恪作诗回忆二人当年的这段奇缘写道:
当年诗幅偶然悬,
因结同心悟宿缘。
果剩一枝无用笔,
饱濡铅泪忆桑田。
婚后的唐筼开始了相夫教子的生活,陈寅恪则在清华当教授,幸福美满的阳光正照耀着这对天作之合。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匆匆易逝,1937年,侵华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北平危急,陈寅恪携妻女赴昆明西南联大任教,唐筼的心脏病此时也频频发作,无奈只能赴香港治疗,这一别,竟达4年。而在这四年间,陈寅恪的眼疾不断恶化,在1945年,陈寅恪双目视网膜眼中剥离,失明。这一年,唐筼47岁。
失明对于学人无异于人生毁灭,陈寅恪失明后精神态度江河日下,哀痛断肠,曾诗云:
去年病目实已死,
虽号为人与鬼同。
可笑家人做生日,
宛如设祭奠亡翁。
陈寅恪痛感生形如已死,今天我们无法知道唐筼如何承受这沉重的打击,如何将此锥心之痛消融于泣泪成血的强展欢颜之中。
天不惜英才,然大学珍视,1945年,牛津大学邀请陈寅恪赴英国治疗,陈寅恪的学术造诣得到世界的认可,由此可窥。由于经费有限,妻子唐筼未能陪伴陈寅恪同行,临行之际,唐筼作《送寅恪飞昆明赴英医眼疾》赠与他挚爱的丈夫:
贫贱夫妻空叹息,
著书无命欲如何。
扶病远行休叹息,
傥能西域遇耆婆。(耆婆,古印度名医)
作为一女子,她所依靠的丈夫眼睛失明,唐筼的心悲痛万分,但是她仍然在不停的抚慰她的丈夫,献出了一名妻子的温情、深情与忠诚。
在赴英治疗刚让这一贫病夫妻萌生一线希望之际,因视网膜已完全剥落无法恢复视力的噩耗很快降临。至此,陈寅恪对治疗失明已不再抱任何希望,以“负鼓盲翁”自居开始在广州中山大学的生活,而命运对恪筼的更进一步考验也开始拉开序幕。
首先到来的便是全国性的资产阶级思想改造,这对于一声信仰“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陈寅恪来说自然是不可接受的,因此,很快他就被划成“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史学家”,成为被改造的对象。在有关领导的关照之下,这一时期的改造还可以承受。
随着运动的愈演愈烈和反反复复,陈寅恪的学术生活很难正常进行,那个时代特有的大字报形式开始围攻陈寅恪,唐筼定期去学校南墙抄写大字报的内容,回家读给陈寅恪听。对于一位目盲的老者,他不害怕批评,但是他不能接受无端的造谣。在一位学生贴出大字报说陈寅恪的教学腐化陈旧,误人子弟时,陈寅恪忍无可忍,唐筼这一次又代替陈寅恪“抛头露面”,向学校表达对造谣和污蔑的不满。不知道在那个运动时代,唐筼是以什么样的勇气鼓励她敢于去为丈夫捍卫尊严。而随之将陈寅恪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也丝毫没有动摇唐筼支持维护丈夫的决心。
祸不单行,本已经承受目盲之苦的陈寅恪摔断了腿,原本还可以在妻子的搀扶下在户外散散步,现在只能久卧于床,这对于陈寅恪来说又是一次命运的重击,而对于唐筼,则是另一种无奈和哀叹。
陈寅恪晚年,一心向往“名山事业”有所成就,在中山大学期间虽已失明,但仍坚持向学生授课。在没有教学助手的日子里,唐筼担当起了丈夫的助手工作,在陈寅恪向学生授课期间记录课堂笔记,她知道丈夫在授课前已打好腹稿,为了将陈寅恪所说的每一句话记录下来,她坐在学生中间埋头书写,这一过程之艰辛枯燥只有唐筼能体会。
排愁却病且参禅,
景物将随四序迁。
寂寞三春惟苦雨,
一朝炎夏又闻蝉。
这首诗是唐筼《和寅恪首夏病起》所吟,不忘在夏日来临之时以“闻蝉”给丈夫安慰。又作《答韵》
陵谷迁移廿四年,
依然笑语晚灯前。
文关韵事吾能及,
同隐深山便是仙。
劝慰陈寅恪以宁静的心境生活,天命之年的唐筼似乎在历经苦难之后对生命有了一丝参透。陈寅恪对妻子的付出也心有所感,他曾赠诗与唐筼曰:“夫妻贫贱寻常事,乱世能全未可嗟”,在定居于南国之际,陈寅恪向唐筼作诗道“从今饱吃南州饭,稳和陶诗昼闭门”。唐筼和陈寅恪的生活处处充满了诗情画意,唐筼闲适画梅,即使陈寅恪看不见,也要为妻子的画作题诗,在《癸巳年除夕题晓莹画梅》中写道:
晴雪映朝霞,
相依守岁华。
莫言天地闲,
春色已交加。
这是陈寅恪难得的悲怆情怀中富有暖色的一笔,唐筼对丈夫的劝慰也影响陈寅恪重新面对新的生活常态,以乐对之,即使这快乐中含有苦闷。
唐筼在生活中是陈寅恪的拐杖,在精神上是陈寅恪的支撑,她无时无刻不在以一名妻子的耐心在倾听着陈寅恪对人生际遇的发泄。在追忆往昔北平旧事时,陈寅恪云:
数橼卅载空回首,
忍话燕云劫后尘。
唐筼步原韵和曰:
仙家韵事宁能及,
何处青山不染尘。
与陈寅恪的悲欢“总上心头”不同,唐筼吟出的是一位妻子对于人生态度的宽容,她已经超越了一名妇女对于丈夫的怜爱,这一吟一唱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诠释,彼此洞察着生命的高洁。
唐筼对陈寅恪的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和苦难的浸染丝毫没有锐减,1955年,唐筼为陈寅恪祝寿,作诗云:
今辰同醉此生杯,
香檨离支佐旧醅。
郊外肴蔬无异味,
斋中纸墨助高才。
考评陈范文新就,
笺释钱杨体别裁。
回首燕都初见日,
恰排小酌待君来。
陈寅恪已成为疾病缠身的“负鼓盲翁”,但是唐筼回首燕都初见之日,此生毫无悔意,情怀如昨。陈寅恪内心感恩妻子,唐筼在他的心中无可挑剔,在陈寅恪六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作诗表达对唐筼的感激:
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
陈寅恪对妻子常年持家之辛苦用“可封侯”来形容,他还曾多次深情的对女儿说:“妈妈是主心骨,没有她就没有这个家,没有她就没有我们,所以我们要好好保护妈妈。”
然而,唐筼面对生活的苦难和艰辛也时有无奈之感。1951年冬,病中的唐筼“因读寅恪桃花源记旁证,更反复诵之,所感与昔不同”曾吟一绝句:
秦人避乱隔云天,
有志刘公亦少缘。
叹我余生多病苦,
仙源欲溯恨无船。
1953年,唐筼又吟道:
不生不死度残年,
竟日沈沈寤寐间。
夜半虫声忽惊觉,
魂归何处瘴江边。
生活的艰辛和活着的愁苦,俱为唐筼亲身感受,她低吟饮泣,境况历历在目,墨尚如新。作为一个女人,唐筼已足够坚强,而她面对命运的感慨无奈触碰着后人的心灵,不禁说一句,她,太苦了。
失明、膑足的陈寅恪,加之特定的时代对他的迫害,没有如王国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走向死亡,离不开唐筼的劝慰、理解与宽容陪伴,这是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出暗光的指引。然而时间终于定格在了1969年,大半生忍受痛苦磨难的陈寅恪在疾病和精神的折磨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对陈寅恪来说是一种解脱,对劳心劳力的唐筼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但是唐筼依旧选择了陪伴他的丈夫,在陈寅恪死后45天,唐筼也仙逝。
这或许是最美的结局。
劳燕没有分飞,他们拥抱着就能取暖,他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停笔于此,耳际仿佛听到寅恪,晓莹,他们隐居仙家的吟唱。
2014年12月2日星期二
于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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