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糖友说话的艺术——写给所有与糖友打交道的人

(此文写给所有的糖尿病父母,与糖友打交道的医护、企业、社会人员)

“别看你这么了解糖尿病,但你不一定懂得他们内心的真正世界。”在湘雅康乐营活动结束后,我送阿萌去机场,她直言不讳地跟我说,“你没有经历,所以你不懂。”

阿萌是我请来的嘉宾,患1型糖尿病21年,国家公务员,是我见过最有才的糖友。我想她一定是看到我主持了糖爸糖妈交流会上的表现后,得出的结论。

我眼睛盯着前方,回答她:“是的。因为我没经历过他们的伤痛,所以面对糖友和糖爸妈,我一直不太敢说话,我是在主持,尽量让你们多发言,偶尔给他们讲讲我见过的其他糖友故事给予鼓励,我总觉得我说多了,会有一种……”

“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抢答。

“对,就是这感觉。所以我一直保持着敬畏,如果对方需要我的帮助,我会竭尽全力,但我不辅导,只答疑。尽量少说话。”

这是我的真实感受。我与糖尿病人打交道8年多了,接触到的糖友越多,这种心理就越强。最开始我还会疑惑:“糖友的心理怎么这么脆弱?”后来才感受到这句话:“因为没有经历,所以不懂。”

2016年7月29-31日,第11届湘雅康乐营在长沙举办,我是组织者之一。

一位很积极阳光的妈妈讲起她女儿刚确诊糖尿病的感受:“医生说怎么可能?这么小就得糖尿病了。我当时坐在病房里,看着周边全是老年糖尿病人群,以为全天下小朋友就我女儿一个得了糖尿病。我以为我是全天下最孤独的人。谁能懂得我的心情?”

此时,我不能假装说:我懂!因为我女儿是健康的,即便我能想象出我女儿生病时我内心的焦虑,但我也不可能懂得这位妈妈的心情。

但是,现场的父母都懂。因为妈妈们哭了,有个爸爸也在擦眼睛。那位衡阳的爸爸生了两个孩子,一个16岁,一个11岁,先后都被确诊为糖尿病;那位刚一说话就开始流眼泪的妈妈,说孩子很叛逆,不测血糖。

“马上就要高考了,他还要考到省外去,可是我不想让他走远了,以后就业怎么办?结婚怎么办?”那位在广州打工、一家3口都是残疾人的爸爸,凹陷的眼睛,黝黑的皮肤,说一口我听不懂的永州方言,他说回到家里看到女儿瘦的皮包骨,一下子就眼泪汪汪的,患1型糖尿病多年,如今还一天只测一次血糖。

那位在广州打工、女儿到哪里上学她就搬到哪里去陪读的单亲妈妈,一方面总担心女儿血糖控制不好所以干预太多,另一方面对女儿的叛逆“跟我说话总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回”感到忧心,“有时候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说你这样放纵自己,会死的”。

我一听到这里,眼泪差点下来了。我内心懂,但没有经历过,所以没办法去体验他们的感受,我没办法去说“你们要坚强,只有你自己坚强了,你女儿才能坚强”。但是现场的妈妈懂。

那位“感觉全天下我是最孤独的人”的漂亮妈妈立即乾坤大挪移,扭转了现场压抑的气氛:“我女儿今年14岁,患1型糖尿病7年多了,高1.67米,她现在很好。

我想跟各位妈妈说,如果你们不坚强,孩子就没法坚强。如果你一直抓着他们不放,他们就永远成长不起来,你们要学会放手。糖尿病就是胰岛坏了,需要打胰岛素,跟近视眼视力下降了需要戴眼镜是一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场的气压立即转变,封闭的窗口似乎透进了一丝凉风。

这些我都会说,但不代表我懂。所以我记住了,如果遇到下一位糖友被确诊,我不会跟他和他父母说:“呀,怎么这么小就得糖尿病了?”这句话跟我去医院看病时医生拿着我的检查结果说“你怎么才来啊”是一样的,会增加病人很大的心理压力。

我会跟他们说:“别担心,中国有1.14亿糖尿病人群,与你一样的人大有人在。控制好的也很多,只要我们努力,就一样能健康长寿。你看,那谁谁谁,得糖尿病,活到100多岁,还做出了XXX的成就。”遇到大大咧咧毫不在乎的人,我或许会给他看一些不好的案例,但尽量不恐吓。

心理咨询环节。两位妈妈提到孩子对疾病非常反感。

“你不要跟旁边人说我有糖尿病,你若说的话,我就去死。”

暑假期间去奶奶家。奶奶做了很多菜,夹菜的时候问他:“这个你能吃吗?”孩子摔下筷子,大发雷霆。“他觉得自己被有色眼镜看了。”

妈妈问孩子:“你要不要去看下心理医生?”

孩子翻了一下白眼:“你有病啊?我看我没病是你有病!你去看啊!”

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医学心理中心贺婧医生回答:“你不要说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你就说有一个门诊,很多小朋友都在,问他要不要来看看。”

我曾经跟很多糖友讲过“伤疤试验”,说的是一个美国心理学研究。他们召集了一批志愿者,让化妆师在他们脸上画上伤疤,临出门前,化妆师说等一下,再补一下妆,这个环节其实是把他们脸上的伤疤擦去了,恢复了志愿者本来的面目。但志愿者并不清楚,然后让他们走到街上,看大家的眼光。回来后,大多数志愿者说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很异样。把这个试验翻译成心灵鸡汤就是:“如果你阳光,世界就不会黑暗。”

我邀请的阿萌说了自己的经历:“我大学军训的时候,戴着胰岛素泵。有一个环节是从高空跳下来,结果在跳下的一刹那,我的胰岛素泵跳出来了,当时幸亏胶布粘得牢,所以泵还挂在身上。”

“当时有没有被同学发现你有糖尿病?”

“没有啊,他们都望着上空紧张着呢,哪还会关注那个泵,他们瞥了一眼,还以为我戴着BP机。”

现场释然。

所以,我跟糖友一起吃饭的时候,一般不会问:“这个你能吃吗?”我会让他点菜,如果他说哪个不能吃,我会跟他讲控制食物总热量和食物交换份法的概念。如果他还是不懂,我会告诉他:“糖友什么都能吃,但要控制量。如果你实在不会换算的话,就监测血糖。测试你吃完这个食物后,血糖的反应。”

我说给阿萌听,她给我点了赞。

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儿!

这句话是那位常德的单亲妈妈说出来的,之前我们在微信里有过交流,我跟她女儿也加了好友。她眼神疲惫,言语中透露着诸多无助。

我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情,站在她的角度想: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可是你现在既不测血糖,还不好好控制,你把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跟你说话,你一个字一个字的回。你是要气死我啊!你太叛逆太不像话了!

我跟这位妈妈说:“不只是你女儿叛逆,是所有的人到了这个年龄都会叛逆。”

旁边那位3岁得糖尿病、已经28年病程的帅哥接过我的话筒说:“我妈妈跟您一样,总是这么说我,但我那时候偏偏不,我就是不测血糖,我就是要贪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直到后来,我妈也是气急败坏地跟我说:你到底是要好好活着,还是要快乐?

“我是突然一夜之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我明白了我母亲的苦口婆心。不过我还是觉得您有点抓得太紧了。”

阿萌也劝慰:“我妈要这么说我的话,我也会抵触的。”她笑了笑,“其实,家长和孩子面对糖尿病的问题就像高考,高考结束后,孩子都会长吁一口气,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可是家长立即紧张了:成绩如何?该填哪个学校?要读什么专业?其实,很多孩子都会慢慢去学会如何应对糖尿病,家长不要过度焦虑。”

“可是,她都低血糖了,我还不管吗?不管她会死的。”

我想说“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但觉得用这个网络歌名回答,有点太缺乏诚意。所以我建议她:“您以后多跟在场的爸妈交流,让您女儿跟糖友多交流。尽量少一些负面评价,多一些鼓励。”

我与她女儿交流过,感觉还挺开朗活泼的,而且很有礼貌。

会场上,我总是被那些爸爸妈妈们拉住,倾诉。还有那几个活泼的小朋友,拉我的手,扯我的胳膊,叫我哥哥、叔叔。那位一家三口都是残疾人的爸爸,拿出他的材料,说让我帮他找媒体,寻求一些帮助。

一位山一样的壮汉拉住了我。

我被吓了一跳,如果他再戴一副墨镜,我一定以为我被黑社会盯上了。他虎背熊腰,双手垂着,几乎弯成了一个括号。

“你好,我是职业运动员,跆拳道教练,我们市足球协会理事长,也是糖尿病孩子的爸爸。我以为糖尿病人必须要组织一个互助关怀协会。你们这样的活动办得很不错,但是一年就一次,很多新诊断的糖尿病人和家庭都得不到及时的疏导和安慰。你这次邀请的阿萌是很好,但是我要找她的话,得跑到云南去。如果我们成立这样一个协会,我相信我们在座的所有家长,都会愿意做志愿者。

在我们当地,有人得了1型糖尿病,我会立即西装革履出现在他面前,告知他:恭喜你,很不幸地加入到了我们的队伍。你现在面临的问题,正是我曾经面对过的问题;你的焦虑是我曾经的焦虑……正所谓同病相怜三分熟,在就近的范围找到需要帮助的人,并提供帮助。这是我们糖友能做到的,其他人包括医生都是做不到的。”

铁血柔情估计就是这位爸爸的写照吧,我们就这个问题沟通了很多,这也是我前不久跟很多人沟通过的一个话题。其中他说的“恭喜你”让我又想起了协和医院营养科陈伟教授的一次诊断。

去看病的是我当时上级领导的妈妈,她被诊断为糖尿病。

一脸帅气的陈伟教授笑眯眯地跟我领导妈妈说:“阿姨,恭喜您,得的是糖尿病。”

“当时我妈一脸懵了,我都得糖尿病了,怎么还恭喜我啊?”我领导事后给我描述当时的情景,“然后我就听见陈伟教授说:阿姨您看,您这么大年纪了,这个年龄谁不会得个什么疾病啊,高血压、心脏病、脑血管病、各种癌症等等,而您得的是糖尿病,只要管住嘴、迈开腿、吃点药、监测个血糖,就能跟健康人一样,您说,不是值得恭喜吗?当时我妈就被他逗乐了。”

我当时专门就这个问题写过一篇文章《论医生说话的艺术》。当然,如果你下次遇到刚确诊糖尿病的人说“恭喜你”的话,总有一天会被人一巴掌扇过去。说这话,是要讲究艺术的,不能生搬硬套。有些人说这话,是艺高人胆大;有些人说,则是无知者无畏。

那个岳阳的小朋友总是在我面前蹦来蹦去,她妈妈私下问我:“我孩子今年14岁,你说在她20岁之前,或者25岁之前,这个病能不能得到根治?”

我笑笑:“这个说不好哦,现在全世界的专家都在研究这个问题。但不能保证什么时候有突破性进展,说不定是明天,也说不定是很久以后。”

“哎,我就担心她以后找对象。”

14岁的小姑娘听见了,蹦到我们面前:“担心什么啊,他不要我,我还不要他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和她妈都笑了,我说:“看看,您女儿这么漂亮,活泼,可爱,怎么还愁这个问题?”

阿萌已经结婚了。另一位邀请来的糖友也结婚了。所以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不需要讲太多,把这些人组织到一起,让她们看到彼此,了解彼此就足够了。

我跟阿萌说:我尽量少说话,多听你们讲。但她在微信上抱怨我,说我老是把她架到众人面前,害得她紧张,升糖激素分泌增加,血糖肯定升高。不久,她就给我拍了一张三诺安稳血糖仪的图,上面显示:9.8mmol/L。

我引用了一位妈妈给我们志愿者说的一句话给她:好人有好报!

她给我回了一个笑脸。

关注@糖尿病之敌——一切为了治愈!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