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俺娘丨活着

摄影家焦波坚持用镜头记录自己的父亲母亲在山东淄博农村老家的生活片断,生前身后,时间跨越三十年,累计上万张照片。处处质朴,又张张深情,编织出一篇游子想念爹娘、思念家乡的“情书”。摄影/焦波 编辑/王崴

爹,长着一双倔强眼睛的健壮男人。他属兔。

娘,一个身高1.41米,体重71斤的弱小女人。她属牛。

我家住在村围子的南门外。村围子是清同治6年修的,如今已成断壁残垣。近几年,围子边的人家都到村外向阳坡上盖起了新房,爹娘却舍不得老屋。每到过年,娘总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盼望儿回家。

这是爹娘共同生活了近70年的小院。原先可没这么大,几经扩展才成为现在这样子。娘说,她过门时,院子是“扛着扁担都转不过腚来”的小夹道。宁静的小院,宁静的家。读过几年私塾的爹对此常有感慨,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两句诗,持在嘴边上:“凤恋帝王不长久,燕住寻常百姓家。”

男在前,女在后,爹在任何时候都是唱“主角”。

每天窗户一亮,爹娘就起床,忙忙活活就是一天。天天如此。

爹干活手指上扎了刺,娘戴上老花鏡给他挑。扎痛了,爹就嚷嚷:“你这哪里是挑刺,简直是挖坑、刨树根!”娘还是细声慢语:“老了,眼花了,看不清了。”

家里这个纺线车还是爹结婚时给娘做的呢。那年,爹16岁。娘摇着它,纺了一辈子线。爹说,娘纺的线比买的还结实。

爹娘的午睡。按鲁中山区人民的习俗,爹娘通腿而眠,不论住在什么地方,都保持着这一习惯。

娘6岁缠脚,趾甲长成了蜗牛的样子,爹常为她修剪。

爹是我家第三代木匠,开了几十年棺材铺,“文革”前剩下这一口棺材。他对娘说:“你跟着我受了一辈子苦,这口厚棺材你就占了吧,俺再做口薄的自己占。”对此,娘十分满足。逢人便说:“俺没白跟当木匠的过一辈子。”

每次我离家时,总不让娘送,娘也答应不送,但往往到了村头,猛一回头,娘就跟在身后……

对爹的“旨意”,娘言听计从,尽管有时不情愿。

娘生了爹的气,病倒了,在打吊瓶的那几天,爹又烧水又烧饭,格外勤快。

爹佯说试试娘发不发烧,其实……在娘病危的时候,爹用最前卫的方式表达了对娘的爱!

娘的病稍有好转,爹迫不及待到医院探望,一进门就直抹眼泪。“咱俩结婚68年,这可是头一回不在一块儿过年啊!”爹边哭边说。

家里人筹划用旧婚俗的过门仪式來为娘沖病。爹身缠花床单,拉着红绸布,在婶子们的簇拥下一步跨过了放在门槛上的马鞍。他喜滋滋地对娘说:“门槛我迈过去了,马鞍我跨过去了,你的病很快就会好了。”后来,娘真的奇迹般病愈了。

真是“越老越小孩”,看,爹娘笑得多可爱。

病好了,他们还是闲不住,又下地干活了。爹常说,你娘的小脚走不快。可每次走着走着,爹又落在娘的身后。

“娘,还下地吗?”“去,人活着,不干活干啥!”平平凡凡的娘啊,您是儿子心中一尊至高无上的生命雕像。

爹是书迷,一有空就看书看报,看到新鲜事,就出去讲给老伙计们听。报刊上每当发表我的作品,爹总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后,再讲给娘听。

秋天,把成熟的葫芦摘下來,中间锯开成为两半,再放到锅里煮一煮,葫芦瓤是一道极好的菜,而葫芦瓢用作盛水的勺,又经济,又比买的铁勺好使。爹娘一辈子这样默契合作的场景不少。

吵架。

要过年了,爹娘整理一下像框里儿孙们的照片,也算过个“团圆年”吧。

我儿子考上了北大研究生。临走时,娘拉着孙子的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娘包大包子,荤的素的包成不同形状,愿意吃哪一种,一看就分辨明白。

家里刚安上电话,爹娘就想打一个试试。爹拨号码,娘拿耳机听。“咋没声呢?”娘直埋怨爹不会拨号码。

天怪热的,爹娘关上大门在院子里搓澡。娘给爹搓完脊梁,爹又给娘搓。娘说:“你爹给俺搓背是近些年的事,年轻时他才不干呢!”

爹娘结婚七十周年这一天,到北京游览。本来给孩子们买的“小电影”,爹娘倒是先瞧上了。

一对来自加拿大的夫妇看到爹娘双双携手登上长城,羡慕不已。

90岁大寿那天,我给爹娘拍了这张合影。娘说:“俺这么大岁数了,咋还能穿这么艳红的衣服呢?”“实在好看,实在好看。挺像当年结婚时你穿的那件啊!”爹说。没想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张合影。爹去世时,就从娘的病房前送走的,虽说没有人告诉娘,但那一瞬间娘仿佛知道了什么。后来家人告诉娘说爹去了北京疗养,娘只是偶尔问一句“他在那边好吗?”就很安静地看着床单,说不下去了……多想再给你们照相啊,俺爹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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