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小小说三题
徐东,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鲁迅文学院第27届作家作家编辑高级研修班。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诗集《万物有核》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林语堂小小说、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有部分作品译介海外。
鼠
我把那只偷吃我东西,咬坏我书籍的老鼠关进笼子。
我怒气冲冲地想把那只老鼠给打死,丢到垃圾堆里,但看着它惊惧的圆溜溜的眼睛,四处乱钻的样子,又下不了手。我甚至开始同情它的遭遇,可是我如果把它放掉等于是放虎归山,也失去了捉它的本意。于是我想,可不可以把这只老鼠养起来,和它成为朋友呢?这样的想法让也我为难,因为我从来不喜欢老鼠,也很难想象以后可以喜欢上。不过我还是把想法化为行动,给那只老鼠送上了一块面包,为了安抚它的情绪,还为它播放了平时有助于我放松心情的舒缓乐曲。
我看着那只老鼠,希望它也能愉快地进食。我暗想,如果它能从容吃下食物,我就把它放掉。因为那无形中也表示它接受了我的好意,我们就建立了一种相互信任的关系。如果它不能,说不定我会叫来一位朋友帮忙——我下不了手,可朋友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消灭它。
接着,我又为自己有那种想法感到可笑而又可耻,我怎么能期望老鼠照着我的意思去做呢?既然我不忍对一个小生命痛下杀手,凭什么让别人帮我呢?
我无心做其他事,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它着急地寻找着逃生的出口,我倒希望它可以逃出去。
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老鼠折腾累了,缩在笼子的一角,紧张地喘息着。我走过去时它又开始四处跑动,逃避我,仿佛我是它难以逾越的现实——无论它痛恨我,还是痛恨自己都没意义。
我说,喂,请安静一会儿,咱们聊聊吧。
吱吱吱,吱吱吱。
你是不是想求我把你放掉?我还不能那么做,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捉到。昨天,你的一位兄弟在横过马路时被汽车轧死了,就在这栋楼对面的街上。我下班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踩着了它,差一点滑倒在地上。当时我在心里还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希望它能解脱痛苦,往生极乐。告诉你这件事,你也不必难过,因为这种事几乎天天发生,不仅发生在你们身上,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照我说,我们人类就不该发明汽车这种玩意儿——说不定开车的那个人还不知道轧死了一只老鼠。比起我们人类,你们老鼠太不起眼、太渺小了。真希望我以后也不要开车了,不过这有点儿不现实,我已经习惯了开车,享受有车的便利……
吱吱吱,吱吱吱。
我相信“众生平等”,因此很难违背自己的意志去取消你的生命。再说,偷吃人类的东西,以及搞些破坏对于你们来说是正常的,我只不过是在愤恨不已的情绪下想方设法捉到了你,现在想来,还真不如不去管你。问题是,现在我捉到了你,放你出去也无形中损害了我的,甚至是我们人类的某种利益,因为你出去之后仍然会偷吃东西,会搞破坏。如果你会说话,能否告诉我,我该怎么样对待你吗?你相信有上帝吗?你是否从我的身上看到上帝的影子?假设我是你,我们换一个位置的话,或许我会相信,你就是主宰我的上帝。那么,上帝又该如何去做呢?
吱吱吱,吱吱吱。
我相信上帝也存在于一个念头,我完全也可以放弃我所代表的人类意志,放弃对你的恨意,放你出去,让你和家人朋友团聚……好吧,我现在就这么做,因为我不喜欢看到你,也不愿意你处在惊惧与焦虑之中,把我当成一个魔鬼。
吱吱吱,吱吱吱。
我把笼子提到了街上,打开笼子。
老鼠从笼子中钻出来,顺着墙角溜走,并消失在某个令它狂喜且感到安全的洞中。我也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做了件好事,会得到无形的福报。
牛
如果让我选一种要做的动物,我大概不会选择做牛。可为了感谢别人的大恩大德,我也想做牛做马来回报别人。
我对一位救了我的人说,真是太感谢了,请让我变成一种动物来报答您吧!
那人想了想说,好,本来帮别人是我自愿的,并不希求什么回报,既然你这样说了,你就变成牛吧。牛是任劳任怨的,它在大地上耕作,迈着沉重的步子,是种受人敬重的动物。
我变成了牛,一头高大健壮的黄牛。头上生着弯月一样的角,眼睛大大的像铜铃铛,潮湿的鼻子喷草香味的白色气息。我万动沉重的步履,低着头,使劲儿在拉犁。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主人想着早些完工,因此总是嫌我走得慢,便把手里拿着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身上。
我停下脚步,扭头对主人哞哞叫了两声。
主人说,你一定不理解,既然牛是种受人敬重的动物,我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地抽打你,并不在意让那种肉体的痛疼感一点点注入你全部的生命呢?
是啊,请你说说为什么?
主人笑了一下,蹲在田间的一块石头,卷了根烟抽着说,我的祖上在大明王朝还做过大官的呢,他锦衣玉食,拥有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佣人无数,可到了我这一辈子,却只能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苦哈哈日子的农民——我对现实也有不满,难免会把怨气发泄到你身上,你就多担待着点吧。
我流着泪说,我后悔说自己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了,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种日子什么是头啊!
主人说,我也可以把你卖给屠宰场,你死了,肉被人吃了,皮被人穿在身上,这样你才算是报答了我对你的恩情,你愿意这样吗?
我说,我不愿意——我宁愿一生为你工作,为你流尽最后一滴血汗。
主人抽着烟说,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托生为人。能够做人,生活在人间,便犹如生活在天堂。虽然我现在是位农民,过着苦日子,可我有妻子儿女,他们会令我有着一种做为丈夫与父亲的快乐与幸福。听我一句劝,熬吧,苦与累,会有尽头的。
我叹息一声,低下了沉重的头。
晚上,身心俱疲的我用那双充满温情与爱的大眼,透过敞开的牛棚望向夜空深处,星星们亮晶晶的,让我流下了几滴莫名的热泪。
狗
我经过一个地方,有条狗朝我汪汪汪叫。
我进不是,退也不是。
我只是路过,与它也没有什么恩怨,它为什么冲着我叫?
如果我急匆匆地走过,它一声不吭的话,我很有可能会忽视它,那对它,还有它的主人来说是不是一种不尊重呢?
狗叫得有理。
我的身体里也有一条狗,也会无端地,莫名地朝着别人汪汪地叫。
当我沉默时,我感到那条狗离我越来越远;当我说话时,我感到自己也在汪汪地朝着谁在叫了。
我不是狗,不知道主人是谁,该忠诚于谁——也许是我自己,但那样多无趣啊。为了让自己变得更有趣些,我时常也有一种对着空气,对着谁汪汪叫的冲动。可我得克制着。
面对着那条狗,我在想着要不要像以前那样弯下腰,装成拣石头砸向它的样子。通常看到我那样,狗便有些惊慌失措地逃开了。我那样做似乎也没有什么过错,但事后我总觉得与狗一般见识是我的不对,我为此感到惭愧,甚至我的恶也因此被一点点激发出来了。
不过,我还从来没有过真正把石头投向狗,狗也还从来没有咬过我。我的生活过得平平淡淡,太过平平淡淡了,以至于活得缺少了值得回忆的事。我当然不想让狗咬着我,也懒得与一条狗过不去,问题是我该怎么样走那条狗,到我想去的地方呢?
为了快刀斩乱麻地解决问题,我盯着那条狗,像狗一样汪汪叫了起来,叫得比狗的声音还大,甚至还做出向前扑的动作。
狗有些惊诧,有些害怕,夹着尾巴走了。
我有些得意地想,有时疯狂一些,反常一些也是好的,不然人生多么无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