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三重人生

母亲的三重人生

柴华

一、倔强的细妹子

三年自然灾害那几年,我的母亲出生在湘西的一个小县城里。她是我嘎公嘎婆(姥姥姥爷)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年月湘西四处缺粮洪涝,世代哺育我们的沅水发了疯般乱涨,湘西没了往日的风彩。母亲究竟是怎样长大的还真不知晓,我们时常觉得那真正是生命的奇迹。

母亲在家中排行老大,又是姑娘,自然也就没有进学堂的权利。倒是从小习得一套带孩子、做家务的本事。母亲两岁便随父下放乡里,直到十几岁才回城。她从四岁开始就帮着嘎婆带孩子,一连带了三个,直到后来跟着嘎公跑门路,再到下乡修水库,“保姆”生涯才宣告结束。

我嘎公是个很有谋生头脑的顶梁柱,未娶我嘎婆之前在乡里跟一位老师傅学了门手艺做了裁缝,就这门手艺在那年月里养活了一大家子的人。母亲七八岁的光景就开始一面带孩子一面跟着嘎公学手艺。都说手艺这玩意儿是传男不传女,但咱家是传女不传男,男孩一出生就是奔着功名去的。

母亲十一二岁就跟着嘎公下乡跑门路,家里没有裁缝铺,那时候又讲究量体裁衣,做衣服就得上人家里去,给雇主量尺寸,完了再做,吃住都在人家里。湘西四面是山,出门得爬山路,那时候嘎公跑生意总是挑着一副大担子,里头装着缝纫机和工具,母亲则背着缝纫机头和换洗衣服,爷俩一走就是一整日。

嘎公口碑很好,十里八村的人都认他,人前人后说到肖师傅那得翻大拇指。母亲干这行有天赋,没几年就完全承袭了嘎公的把势,青出于蓝更甚于蓝。再往后的几年,那片乡里一提起肖师傅就晓得那家还有一个大女儿,水灵聪慧,那双手比老师傅的还巧。

街坊邻居见了母亲也总喜欢跟她客套,大老远就叫:“肖妹子,跑门路回来了啊?”

“这细妹子长的瓜(漂亮),哪个娶了有福气。”

母亲话少,每次见人夸自己总害羞地笑笑,点点头,匆匆地走。

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秀气是十里八乡公认的,随了我嘎婆,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小嘴、唇红齿白,一头乌发编了长辫直溜溜的能打到屁股。蜜桃未熟的季节就有人上门来提亲了。嘎公觉得都好,看花了眼。可偏母亲不想。

“你个妹子家能这般抢手那是福气。”

“嗲嗲(爸),你莫港(别说了),反正我不会嫁。”

“妹子家不嫁人能做嘛?这会子人家抢着要你,你不肯,等过几年没人要了看你怎么办?”

“没人要就不嫁,反正我有手艺,出克(去)饿不死。”

“女子不找男人还能活成嘛样?你克(去)看身子比别人矮半截。”

“我背挺的直,怎嘛(怎么)会比别人矮。”

“你个细妹子哟,要气死人嘀。”

为什么当时不趁热把自己给嫁出去,母亲说她不想把嘎婆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就想换个活法,活成自己乐意的样子。

母亲十五岁那年,一个人跟着大队到偏僻的乡里修水库。

十五岁,正值豆蔻年华,她每天却要挑土担沙走山路。若干年后母亲调侃家中六子妹就数她个儿最矮,一是出生那几年日子过得最苦,没米吃,连米汤都喝不上;一是修水库,挑土担沙给压了个。

母亲在队里年纪小,一起做事的乡亲都很照顾她,但日子过得还是艰难异常。有一年初冬,山路上的泥巴地结了冰很滑,母亲挑着一担沙晃晃悠悠地走,不留神摔下坡去。虽说坡不算太陡,但那一摔还是很重,据说头磕到树桩上,流了很多血,昏在坡下,被人救上来时奄奄一息。那时候医疗条件还很差,乡亲都觉得活不成了,哪晓得最后还是活了过来。

“都说我命硬,那一摔自此便落下头疼的毛病。日子是苦着哩,但心里头舒服。你不晓得我看着你嘎婆这一生连个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上,我就觉得真正苦。”

七十年代中后期嘎公迎来了事业的高峰,不光家里在原来的宅地上盖了最好的吊角楼,本人进了县煤矿厂,自家里还开了裁缝铺,日子越过越红火。裁缝铺归我母亲打理,那会儿母亲手下除了我大姨还带了一个学徒,就这样干了两年的个体户,县里制衣厂招工,母亲偷偷跑去报了名。嘎公知道了气得跺脚:“自个屋里头有铺子克(去)那厂子里做嘛?这铺以后哪个管哟?”

“大妹大了能管事,我要出克(去)看看。”

“妹子家心太野,横竖都是给人做衣服,哪里做不一样。”

“那不一样得很,那可是国营单位,听港(说)那里用的都是自动缝纫机,速度可比我们这快多了。还……能吃公粮,分房子。”

“妹子家没个男人还想搬出克(去)自个住?脸皮哩!你个妹子哟,要气死人嘀!”

母亲做妹子的时候和嘎公闹了好几次,每次都能把嘎公气得跳脚,但她说不管嘎公怎么骂她,她知道嗲嗲(爸爸)心里还是有她。

母亲喜欢过集体生活,你拘她一人在一处时间长了她就不干。在单位那些年她常说是人生中特别快乐的一段时光,与年纪相仿的姐妹成了一辈子的密友,和父亲的相识相恋,所有青春的美好都留在了那里。

二、执子之手,相濡以沫

那位血气方刚的汉子没有踩着七色祥云来接她,倒是踩着自行车,带着三大件充满诚意地来了。

我的父亲是名军人,同我母亲的相识颇有点戏剧色彩。那年父亲回乡探亲,在开往湘西的火车上正好遇上了从外地回来的母亲。在那辆绿皮火车上,他两对面坐着。

父亲说没见着人就听到银铃般的笑声近了,心想哪来的妹子好欢快,自然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心魂就被勾了去,一刹那间,明朗灿烂伴着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顿觉得心里既温暖又开心。

一路上父亲沉默的不知该说什么,连招呼也不会打,就那样痴痴地偷看了一眼又一眼,心里头打着鼓。不知母亲要在哪里落车,若是提前就落去了,往后再上哪找……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斗争了一路。好在缘分这东西都是顺着红绳挷好的,红绳两头牵着谁,月老那儿是记得仔细着。

那年陪同母亲一起外出的还有她同事李阿姨。李阿姨热心肠,心直口快,还特别懂察言观色,真正的红娘最佳人选,一开金口便成就了一对壁人。

只是母亲每次回想跟父亲的第一次见面总有些许不满:“他那一身绿可扎眼,瞧着一眼印象就格外好。我晓得他的意思哩,可是哪有妹子家先开口嘀,等了一路他也不说话,真正是一个勺(笨蛋),得亏李阿姨看出了门道。他一出声我们都喜了,还是同乡。”

婚礼是在部队办的,婚后父亲和母亲便开启了漫长的两地分居之路。直到我准备上小学,父亲才回家。起初父亲进了县里的建筑公司,日子过得还行,我小升初那年父亲下岗了,早两年母亲的单位效益不好停产了,再加上那些年母亲身体状况也不好,家里青黄不接,连我的学费都快交不上,父亲整日里愁眉不展。

那一日,我记得很清楚,母亲很早出门直到天黑了才进屋。我和父亲正吃着饭,母亲进来的时候父亲惊得连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她把留了几十年的大粗辫给剪了,换了几百块钱。

“怎嘛?好看的让你们都忘记吃饭了。最近流行款哩,这样子还蛮凉快舒服,原来那头上像掉了几斤重的秤砣,现在轻巧的很,还方便梳洗。”母亲说完笑嘻嘻地拿碗盛饭去了。

那天父亲心疼地流着泪,指天发誓一定要给我们赚回金山银山。母亲却说:“嘛金山银山,你要晓得你是我们最大的靠山。”

有蛮长日子,一瞧着母亲的脸就觉得陌生,倒像换了一个人,记忆中的大粗辫没了,顶着一头西瓜皮,连相貌都变了。

母亲靠那几百块钱支了摊和父亲一同卖小吃,然后攒了钱买了辆改装后的小三轮,父亲载客,母亲仍旧卖小吃。再后来三轮车载客的生意不好做了,母亲和父亲又把车卖了,母亲开起了小吃店。有些年县里大搞建设,母亲和父亲把攒下的钱拿去包工程当起了包工头,起初从小项目开始包,然后包些较大的,此后,家里的日子是好过了。

三、天涯海角,母爱常随

自小母亲就管我叫儿,不叫妹。我毕业以后选择去了离家不近的城市工作生活。父亲想我回老家,找份安稳的工作好生度日,但我不想回去。这样执念的原因很简单,我想走出去。很多年我都想不明白当年走出去的父亲为什么又跑回来,这里四面都是山,从县城去市里弯弯转转,山路十八弯,弯得我想吐。小时候看电视,那里头告诉我外边的世界很大,有我没见过的世面,于是我跟母亲说,外边有我的梦,人要有梦才能活,我得出去。

她遗憾一生未读过书,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她望着我能多读。母亲小时候嘎公嘎婆告诉她女子是地,男人才是天,是家里的天,是女人的天,所以功名跟女人沾不上边,但她觉得这话不对,女人也可以有功名,女人也能撑起一片天。她监督我功课,让我去考学。她跟我说,人要有闯的念想,无论男女。后来我要走时,父亲反对,她却又说,“你自此去,好的歹的全盘收下,莫要怕,按着你的心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但你要知晓这里是根,累了就回。” 很多年,我记忆里总有母亲送我去站台,不停向我挥手的离别印象。

我在那座城市里努力的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处境却还是差强人意,十年后仍然一事无成。年岁大了,晃眼间已过而立,父亲倒没再埋怨我当年的离开。母亲常说,“你莫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要转运了。我和你父亲能给你的就只这么多,我晓得你心比我当年要大,你想要的得靠自己去挣。想干的卯足劲干,能成事。”母亲是觉得我一定能挣来,迟早的事。从小到大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劲,就那么笃信一个人,信父亲,信我。

几十年如白驹过隙,母亲走着走着就走过了大半生。这大半生里母亲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也没闲下耽搁一件小事。从一地换到另一地,她日忙夜忙,忙白了头,忙花了眼,忙佝了背。母亲不是什么大人物,没进过学堂,没看过几眼书,甚至常自嘲说话上不了台面,没文化,但就是这样的母亲却总能给我和父亲带来温暖。母亲真正是一个普通的人,温暖的又不失勤劳本色的普通人。她给了我生命又赋予了爱,她教会我的让我受益终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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